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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自是有情痴,即便是倪逸也不能免俗。
山林小道上,一黑一白两骑并行。杨佑安绕弄着缰绳懒洋洋地问道:“倪逸,你在杜府中打理钱粮账目的琐碎小事这么久了,烦不烦啊?”
倪逸怔了怔,捉摸不透此话意味,只得皱着眉头生硬回道:“不烦。”
杨佑安却像没听见一般自说自话:“是吧,我就知道你烦了,身为北燕数一数二的精锐武将不挥刀扛枪反而提笔弄墨跑去治理州县,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倪逸假咳了一声,歪头唤道:“王爷?”
“甭干了!”杨佑安潇洒地摆手打断,“给你几日时间整顿蜀中的兵力,并将粮草辎重安排妥当,悉数带上。本王爷知道你许久不杀人手会痒痒,这就带你离开蜀中解解痒,如何?”
倪逸先是一怔,随后眼神亮了亮,右手手掌习惯性地摩挲刀鞘,但仍是带有一丝不解地问道:“离开蜀中?王爷打算……去哪里?”
“西讨突厥啊。”杨佑安回答得理所当然,“二十万大军的仇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况且我答应过我妹妹要带她回长安,当哥的,要言之有信。”
倪逸听闻此话,刚亮起来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冷冷道:“王爷,蜀中现有的兵力算上还没完全服从管制的匪帮众人也不过一万有余,这些兵力去征讨突厥,与送死无异。倪逸虽然不怕死,但实在是不愿做无用功。”
杨佑安举起手中长剑用力戳了一下倪逸□□黑马的马屁股,咬牙恨恨道:“你当我傻?这点儿道理用你说?”
倪逸无奈地稳住□□被戳得闹起脾气来的马儿,吞吐问道:“不是,那,王爷到底打算如何?”
杨佑安收回长剑,恢复懒怠神态,道:“我向蓝景山借了十万精兵,和蜀中军一起西征,将近十二万的兵力,也不算少了。哦对了,走之前记得把整个杜府卖掉换成粮食,这段日子朝廷亏空恢复不少,军备拨款有所提高,若是速战速决,粮草应该不成问题。”
倪逸缓慢地点了点头,却似乎仍有顾虑,这位生于军伍、长于军伍的将士对出兵征战太过熟悉,此时不得不多嘴问一句:“私自调兵出征,可是杀头之罪,王爷想好了?”
杨佑安耸耸肩,平静道:“甭管打不打这场仗,不是都有人想要我的脑袋么。而且实话告诉你,蓝家自知深受猜疑,早就惦记着在广陵裂土、自立为王了,朝廷若怪罪下来,也只不过是促使他们的行动更迅速些,所以有没有杀头之罪根本无甚分别。不过……”杨佑安顿了顿,端正起神色认真道:“为了给宫中那位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此战必须打赢。倪逸,你觉得这些人马能有几分胜算?”
倪逸微低着头思量了片刻,道:“一半。”
“哦?竟然比我想象的要好上一些。”杨佑安笑容略显苦涩地说道,挠了挠额角后一转头,却见倪逸的马匹落后了自己两步,再顺着倪逸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不远处一个黑衣黑发,头戴鲜红抹额的女子。这女子玉面朱唇,生得极冷艳,眼神中还含着一股子凌傲之气,不愧为一伙马匪之首。
杨佑安用剑鞘轻拍了拍身旁黑马的马屁股,调侃道:“哎,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动那个匪帮了,原来是有私心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等野性女子一般男人还真驾驭不了。倪逸,眼光不错,看来我日后不用费尽心思地把你介绍给齐胤了。”
倪逸的眉毛跳了两下。
“得嘞,我不在这儿碍你们两个的眼了。”杨佑安识趣道,用力勒了勒马缰,在纤离马撒欢狂奔之前又不忘回头补上一句:“那姑娘想跟着的话就跟着,本王爷准了。”
倪逸张了张嘴想说话,但见杨佑安已经骑马走远,他便只得把一个谢字吞咽了回去,犹豫片刻后,夹了夹马腹走向那位黑衣女子。
傲然冷艳的女子朝倪逸勾了勾唇角,但她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动作,所以笑起来有些勉强,倒还不如板起脸好看。倪逸却不嫌,眼神中难得现出柔情。那女子收起僵硬的笑容,先开口轻声问道:“要走了?”
“过几日便走。”
“何时才能回来?”
“不知。”
“哦。”
“你等我?”
“等。”
倪逸破天荒地勾起唇角而不显狰狞。
杨佑安其实没走远,毫无君子风范地躲在一旁的密林中偷听二人说话,像瞧见了铁树开花一般瞧着倪逸。而这两人的话语虽简略至极,却足够杨佑安回味好久。
咂了砸最后,杨佑安不再打扰二人说话,倒躺在马背上,似是一摊烂泥,仰望着淡蓝色的天空缓缓吐纳,任纤离马毫无目的地信步而走。他如今虽然可以感觉到体内气机的一番变化,但还摸不透应该如何使用,几日前他曾就此事问过谢阳,但谢阳惜字如金地只叫他自己悟。
这东西玄而又玄的如何悟,好歹指个法门出来不是?杨佑安在心里暗骂谢阳不靠谱。不过在敛息吐纳间,丝缕气机流转,竟令他感觉浑身沁凉,这在炎炎夏日中极为受用。
所以骂归骂,杨佑安还是按惯例带了好酒回到山上去,毕竟过段日子,怕是再没人能和谢阳一醉方休了。
提酒上山已是傍晚,金黄霞光映衬着远处的断崖瀑布,谢阳照旧在院中架起火堆烤些吃食,杨佑安将酒壶扔过去时,这两鬓斑白的老头儿的脸上便漾出满足的笑容,随后喝酒如倒水,丝毫不知节制。
每每醉倒,谢阳的话就会变得多起来,把那些江湖往事东一锤子西一棒子地乱讲:
“传说啊,西域有条巨龙,被压在大漠归离塔的底层,那座塔古老的很,常年受到西北狂风吹袭,塔身都给吹歪了。不过老夫把那座塔捅穿了都没见到传说中的什么巨龙,就只是在底层发现了两块小彩石。一气之下老夫拿它们去糊弄小孩,骗了两个肉包子吃。后来才知道那是得道高僧的舍利子,值好多钱呐,老夫这个气哟。”
“不过更让老夫生气的是那些蒙面的西域护塔人,这帮龟孙不要命似的四处追杀我,你说不就是死人烧出的俩石头吗,就算再值钱他们也不用那么拼死吧?一波接着一波也不嫌累。老夫后来实在杀烦了就离开了西域,眼不见为净,一路乘舟去了苗疆。”
“嘿嘿嘿,小子我跟你讲,苗疆姑娘是真的漂亮,那眼神能勾魂儿,就是心肠歹毒了些,蛇虫鼠蚁养了一窝搂着睡,看得老夫这身上整日痒痒。好在老夫当年玉树临风,苗疆姑娘舍不得用黑不溜秋的虫子咬我,相反还得美酒好菜地伺候。”
一直沉默聆听的杨佑安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您?玉树临风?”
“咋的,你小子别不信。”谢阳白眼道:“老夫年轻时候的风采不比你差,只不过当年西塘一战被剑气所伤,损了根骨,这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杨佑安瞪大眼睛讶异道:“老前辈,还有人能把您打败?”
“谁说老夫败了?”谢阳醉醺醺地不满道:“西塘那一堆臭鱼烂虾,还不是仗着老夫当年的手下留情才苟活至今日?不过自那件事以后,老夫就不愿游历江湖了,芙蓉山多好,远离纷争,清净。”
谢阳说着控了控酒壶,壶中酒一滴不剩,杨佑安适时地将另一壶递过去,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清净。”
“唉呀。”谢阳叹着气接过酒壶,慨叹道:“但是清净得有点儿过分了。其实啊,这世上最享福的就是那姓韦的白痴破烂道士,有闺女有媳妇儿还有如雷的名声,据说身边还有个颇具慧根的弟子。可惜老夫的这幅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心上人拐回来,最终膝下无儿无女,说不遗憾不寂寞那是假话。”
院中火堆有了些许熄灭之态,谢阳灌了一口酒后用袖子抹了抹嘴,又笑道:“不过这样也挺好,来去了无牵挂,人生难得自在二字。哎呀小子,这两个字放在你的身上就不适合喽,你要是想活得轻松点儿,下次投胎别投帝王家。”
杨佑安摇头苦笑,望着渐暗的火堆,忽然试探性地唤了句:“师父啊。”
一直滔滔不绝,说话如倒豆子般的谢阳忽然顿了一下,鼻音浓重地问道:“嗯?叫我啥?”
杨佑安舔唇邪笑道:“叫您师父啊,我讨不得逍遥自在您也别想讨得,我以后在江湖中兴风作浪,必定会挂上您的名号,这样您还想着来去无牵挂?别做梦了。”
谢阳又翻了个白眼,却默不作声,既不训斥也不答应,而是将壶中剩余的酒尽数倒在火堆之上,火苗顷刻间升腾而起,欢欣跳跃。倒酒的老头再把空空如也的酒壶向远处一抛,随性仰下,片刻后便鼾声如雷。
杨佑安无奈地摇摇头,凝望着面前的火堆,目光柔和似水。
湘雪和灰背公狼则坐在离火光较远的地方,湘雪早已不怕身边的猛兽,放肆地把它的脸捏扁揉圆,玩得不亦乐乎。公狼极听话地任由她摆弄,偶尔伸出软软的舌头舔一舔她的手心,权当作别。
翌日早,山顶的羊肠小道旁,杨佑安怀抱长剑,向漫不经心揉着眼睛的谢阳问道:“我最后问您一句,您真不想跟我下山玩玩去?”
谢阳神态懒散,揉完眼睛后指向他身旁的湘雪,道:“还是那句话,你让这妮子给暖床,老夫就下山。”
“您就没有点儿正经的?”杨佑安哭笑不得,“算了,我还是别带您下去了,您简直就是一祸害。”
谢阳不屑地冷哼一声,张嘴打了个老长的呵欠,摆手决然道:“不送。”
杨佑安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抱着长剑转身向山下走,只是转过身之后小声地骂了自己一句:“矫情。”骂完步伐加快,却听见身后的谢阳朗声道:“小子,老夫的另一柄剑其实没有送人,而是被老夫立在了旧日梁国皇城的城墙上,你若有本事寻到,那柄剑也归你了。”
杨佑安没回头,只是高扬起右手晃了晃,道:“您放心,十年以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带着双剑回来看您。”
矮如孩童的小老头笑容欣慰,他学着青城山老道士的模样掐指算了算,却又面露遗憾地摇摇头,等到再看不见杨佑安的身影后,慢吞吞地弯腰捡起身旁的一根干枯树枝,指向远处的断崖瀑布。
枯枝之上,如潮的剑意层层飞荡,断崖瀑布再一次被撕裂,粼粼映着晨光的水幕环绕芙蓉山四向延伸,景色极为壮阔。
已经行至半山腰的杨佑安顿住脚步,仰望头顶的似真似幻的剔透水幕,喃喃道:“这个送别礼,我喜欢。”言罢撩袍而跪,向着山顶的方向认真磕了三个头。
山上有一人,枕风观云。
偌大江湖,何止百万众,却独独只有一个谢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