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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君侧?
听到陈暮这句话,荀和脸都白了。
他最初的计划,的确是准备拥立刘辩,然后进宫杀死宦官。
但那不是清君侧,那是正常的外戚与宦官斗争。
像这样的斗争,前汉与本朝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有先例可循。
比如五侯诛杀梁冀,士人诛杀五侯。
还有窦武陈蕃李膺诛杀宦官,最后阳球等人再诛杀王甫,如此循环往复,都是载入史册的事迹。
而关于他们行为的定性,则算是天下有志之士,消灭乱政之人,并非清君侧。
自中,清君侧这个词出现为止,整个历史上到如今,也就只有景帝时七国之乱出现过一次。
而那次“清君侧”,被定义为谋逆。
也正因为如此,“清君侧”这个词的含义,就已经开始变味。隐隐变成有心之人,谋逆篡位的借口。
所以即便是窦陈蕃李膺也不敢这么说,因为若是用得不好,稍不留神,就得身败名裂。
荀和是党人,而所谓的党人,则是一群正直且有政治抱负的士人阶级。
他希望的是诛杀十常侍,寻求政治上的清明。而现在天子可还活着,要是“清君侧”,一旦被天子定性为谋逆,那后果......
想到这里,荀和脸色就更加不好看,忍不住呵斥道:“陈子归,此法祸害万年,是想让我辈背负犯上之骂名吗?”
陈暮摇摇头:“非也,我实为公舒先生着想。莫非先生贪生怕死,不敢学游平公元礼公抨击宦官否?”
“哼,你休拿话激我,我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荀和冷哼一声,他其实不怕死,也不怕身后名如何,他怕的是给自己父亲丢脸!
后世之人只知道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李膺为八俊之首,都是天下楷模,却不知道荀和的父亲荀昱,在汉末时期,亦是与李膺齐名之人。论起名望,在天下士人眼中只排在三君与李膺之下,名列第五。
一个天下名望排名第五的道德楷模之子,如果被定性为谋逆,那荀和死去父亲荀昱的脸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恐怕棺材板都盖不住,比起被开棺戮尸,更加可怕。
因为后者是残暴之人侮辱死者,而前者则是死去之人名望皆失,一个道德楷模居然养出了一个犯上作乱的谋逆之臣,那与王莽恭谦何异?
所以即便陈暮说出朵花来,荀和也绝不会干“清君侧”这种事情,因为现在的天子,可是跟宦官是一边的。
陈暮洞悉人心,狡黠一笑:“既然公舒先生不怕死,那就好办了。我猜先生应该是担忧若是喊出“清君侧”的口号,怕天子如景帝指责吴王那般,将先生称之为逆臣,到时候伯修公泉下会蒙羞,是与不是?”
“不错。”
荀和没有否认,这也没必要否认。能作为荀昱的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自己的父亲能与李膺齐名,能成为天下士人的楷模,同样也是他的骄傲。
陈暮轻笑道:“若是如此,公舒先生大可不必害怕。因为我说清君侧的时机,并不是现在。”
“并不是现在?”
荀和沉吟道:“此话怎讲?”
陈暮缓缓说道:“天子倒行逆施,横征暴敛。此番收税,只需要时间发酵,再过几月时间,天下必然大乱,到那个时候,天子寿岁也将至,一旦龙体有恙,则群雄并起,天下纷争。”
“此时公舒先生再举义兵,号清君侧,言称与群雄一同而起,诛杀宦官,拨乱反正。如此至少在名分上,先生与作乱之群雄便有了大义。”
“那些作乱之人正愁找不到借口,先生登高一呼,便是人望加身,只需诛杀宦官,恢复旧制。则天下群雄便没有任何借口犯上作乱,要么罢兵归去,要么继续作乱。”
“届时先生与大将军再以帝子辩的名义号令天下,勒令那些罢兵之人去征讨作乱之人,如此平定叛乱,国家恢复往日安定,万事太平,诸公也能执掌社稷,辅佐少帝好生治理江山,未来先生与大将军便是周公与霍光之功,青史留名,岂不美哉?”
说罢,陈暮双手一摊,笑容满面,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的意思很简单。
就跟七王之乱是一个道理,汉景帝削藩,侵害的是各地藩王的利益。所以藩王们联合起来,以清君侧的名义反对汉景帝。
而汉灵帝收税,损害的是天下豪强地主阶级的利益,那么这些地主豪强稍稍挑动,立即就会谋反作乱。
此时党人只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也就是天下大乱时,且汉灵帝即将要死的时候。
这个时候站出来再振臂一呼,顺从那些地主豪强,以清君侧的名义诛杀宦官。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
只要荀和能联合一些人,诛杀了宦官,控制了刘辩登基为帝,那是掌控了大义。
这个时候再挟天子以令诸侯,立即就能稳定江山,平复叛乱。
因为宦官被杀了,新皇帝登基了,那么只需要恢复旧制,豪强们的利益关系就没有了。
这种情况下,90%以上造反的豪强,都会选择顺从,而不会再继续造反。
毕竟他们已经没有了名分,再造反,就属于真的叛乱,只需要朝廷一旦政令,多的是人想剿灭他们。
至于剩下那10%别有用心之人,也很快就会被扑灭。
即便荀和被陈暮这一计震惊了,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苦涩道:“若是真如此,国家也必定乱上一阵,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平静。”
陈暮想了想,道:“我算过了,应当也就一两年内吧。天下最先叛乱的,必然是幽州凉州交州并州青州等地,紧接着是冀州豫州徐州三地,只要踩好点,在益州扬州荆州等地也叛乱之前诛杀宦官,那一两年内安定天下还是没有什么问题。”
荀和再一次被震惊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幽州凉州交州并州青州等地先乱?”
“因为陛下去年才从这五地收了重税。”
陈暮耸耸肩,这么简单的道理荀和应该能想明白。
这五地的豪强去年才交了重税,属于元气大伤的时候,再交一次税,那是真的顶不住。
一旦这五地的地主阶级大规模破产,那叛乱的事情,就是必然的事情。
这属于大势所趋,是一个国家的不良政策造成的不良结果。
就跟秦朝末年是一个道理,陈涉吴广因为大雨延误时期,按秦律是死罪,不造反一定会死,造反不一定会死。
这个时候你是选择把脑袋伸到秦律底下被砍头,还是大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选择后者。
因此幽凉交并青等边陲之地的肯定会先乱,而这些地方都是远离大汉中枢朝廷的边境,对中枢地区造成不了多大影响,在最近的几个月内,顶多算是小患。
一旦拖几个月,汉灵帝到明年死之前,冀州豫州徐州这三个重地乱起来,那才叫大麻烦,必然给老旧的汉庭沉重一击。
如果此时荀和能够控制住局面,诛杀宦官,恢复旧制,那天下太平,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如果他没法控制局面,那就凉凉,汉末乱世,直接开局。
这也算是陈暮给汉灵帝的最后一次回报。
他已经劝过,汉灵帝不听。
性格使然,怪不得谁。
所以他现在就得走,远离纷扰的权力中心,逃出去,防止被当替罪羔羊。
但该做的他也做了,什么后手布局,那都是后话。
至少眼下,他只能静观天下大变。
听到陈暮的话,荀和长呼了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此策,确实是一条妙计。”
或者说,是一条绝处逢生之计。
即是在病入膏肓之前,控制住病情,那局面尚能挽回。
因为幽凉并交青五州乱起,还只能算小患。
到冀豫徐乱起来,则是大患。
可等到荆扬益三州也乱的时候,那就是无药可救,如前汉末年,天下彻底崩坏的时候。
到那时,即便他们诛杀了宦官,控制了中央,也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
所以此绝处逢生,便是在小患初生,大患未起之前,先一步掌握大义名分,在大患已起之时,快刀斩乱麻,将中央控制住。
如此后面荆扬益三地的豪强地主,就没有反叛的理由。届时以中央号令地方,很快平定冀豫徐的乱象。
到那个时候,边境之乱,也就不算什么大事,很快就能平定。
最重要的是荀和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那就是冀州是他们党人的地盘。
王芬做冀州刺史已经有五年,将冀州治理得十分不错,即便是天子也大加赞赏,认为王芬有治世之才。
因此党人要清君侧,完全可以以冀州起步。
那样的话,冀州地主豪强就是支持他们的,属于同一个派系。
等到宦官被诛杀,作为平定江山的既得利益者,等何进荀和等党人掌控中央之后,他们也绝不会反对党人。
如此一来,冀州叛乱就最先平定,只要最富庶的冀州无事,再慢慢处理其它叛乱即可。
想通了这一点,荀和也不得不佩服陈暮的目光长远,感叹道:“后生可畏,陈子归,你是我见过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聪明十倍,百倍。”
陈暮含笑道:“公舒先生过誉了。”
荀和站起身,点点头:“此策真乃智策也,老夫明白了,这就回去准备与大将军谈起清君侧的事情。”
与大将军谈?
陈暮翻了个白眼,好家伙,这是嫌何进死得不够快吗?
后来何进为什么会死,还不是因为他们保密计划做得稀烂,恨不得拎着宦官的耳朵告诉他们,我们要诛杀你们。
结果宦官被逼无奈,选择先下手为强,把何进骗进宫去,造成了大家众所周知的后果。
现在去跟何进聊清君侧,估计要不了几天,汉灵帝就得诛杀何进一家。
想到这里,陈暮连忙道:“公舒先生,千万不要与大将军谈起此时。大将军优柔寡断,必不会尽快下定决心,一旦事情拖久,迟则生变。先生应当暗中准备,到时机成熟之时,再果断行事,届时箭在弦上,大将军亦不得不发也。”
“子归说得有道理。”
荀和稍稍思索,点点头:“那今日便如此,老夫先走了。”
“暮送先生。”
陈暮起身相送,荀和在士人当中名望极高,以后自己若想欺世盗名,还得靠他,必须以礼相待。
此时已经天黑,门外年轻的荀彧在老老实实等着,丝毫没有不耐烦。
“族兄,尚书令。”
见到荀和出来,荀彧恭敬地行礼。
荀和说道:“听陈子归一言,令老夫豁然开朗,文若,以后若有机会,多跟着陈子归学学。”
荀彧笑道:“我在尚书台跟着尚书令许久,亦是学到了无数在书本里学不到的知识。”
陈暮含笑不语。
论起智力,荀彧作为王佐之才,肯定比自己差不了几点。
如果陈暮的智力是110,荀彧怎么说也有98。
但为人处世与阴谋诡计上,荀彧还是差得远,如果能把这些补齐,估计智力提升到100,跟诸葛亮比一比还是没问题。
可惜荀彧也是死脑筋,在忠于汉室这一点上就是不开窍。虽然有风骨,但毕竟大势所趋,没法改变啊。
三人出了庭院,陈暮送到门外。
二人上了马车离去。
凉如水的月光洒落下来,将陈暮的影子投射在围墙之上。
马车缓缓离去,陈暮心中万千思绪,却是矗立不动,并不是在眺望远去的马车,而是在看向远方的天涯。
今夜过后,边境大乱先起,然后席卷内地,天下风起云涌。
陈暮已经劝过汉灵帝一次,没办法,扶不起来。
这是第二次。
如果荀和能够成功的话,那么刘辩顺利登基为帝,党人执政,天下至少要安稳个十年,一直到刘辩长大。
只不过要是刘辩也是个昏君,宠信宦官,再来一次党锢之祸,那就是另当别论的事情。
至少。
陈暮已经帮过汉灵帝几次。
这最后一策,亦是陈暮给汉灵帝最后的一丝温柔。
你曾经称呼我为国士,要提拔我为重臣。
可你我二人之间,终究有君臣之隙,做不到亲密无间。
江山天下,能臣将相,最后也抵不过时间,你贵为天子,亦终将会成为一捧黄土。
既然如此,那今日,便各奔东西,各安天命。
若是你死之后,刘辩能在何进与荀和的帮助下,撑过这一关,那至少说明你的后人还能够执掌皇位。
若是撑不过......就证明这天命并不眷顾你,我还是回去辅佐我的老大哥吧。
陈暮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月亮,不知何时,秋风起,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不知何处雨,方觉此间凉。
“天凉了。”
陈暮缩了缩肩膀,转过身,跨入了自家门内,喃喃自语:“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