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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
他爸去世的前一天我们晚上还在他妈那里吃饭。保姆做了一桌子的菜,看着很丰盛,但是只有三个人坐着吃,几乎盘子里的食物都没有怎么动。
他妈也憔悴了许多,人生最不容易的就是老来伴,她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在退休之后,在这个岁数经历人生的这个变数。
周霖山放下筷子,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好了,都不要垂头丧气的了。过两天就要开庭一审了,到时候事情才算是有个定论,也许老爷子运气不错,很快就能回家了。我们要往好的方面看,所以现在好好吃饭。尤其是妈,你看你最近气色都差了很多,我爸回来再不认识你了,到时候他出去找个年轻漂亮的,你就只能哭了。”
“瞎说八道,这么大人了还没个正经了,你爸一大把年纪了,上哪儿找年轻漂亮的。”她虽然嘴里骂他,不过看出来情绪稍微放松了一些,我夹了一块排骨给她:“伯母,多吃点营养的,伯父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吃完饭了周霖山开车送我回去,我嘱咐他路上小心,当时的我们仍然对这件事情抱有尚存的希望,决定怀着积极的心态去应对它。
谁知道我在半夜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周霖山的电话,我的手机一般到了晚上都会调成了震动,只有嗡嗡的声音在枕头边上反复地响着。幸好我睡觉比较浅,还是被耳边的这个声音给弄醒了,我迷迷糊糊地揉眼睛一看到来电显示是周霖山,就觉得他是不是睡不着觉心里难受想找我说说话,所以我打起精神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声音问他:“喂,怎么啦?这么晚打给我难道是忽然想我想的睡不着了?”
那边沉默许久,甚至给我一种他在睡梦中不小心按错了通话键的错觉,我正狐疑着,又听到他那边突然有些许嘈杂,听着一点都不像是在家里。所以我诧异地问他:“你在哪里呢?怎么还不睡觉?”
“汤寒,你能不能到二院来一趟。”
“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爸正在抢救,他在里面心脏病突然发作了,当时人就不行了,现在被送到医院,不知道这条命还能不能捡回来。”
“什么?怎么会这样呢,你等着我啊,我这就过来。”
我挂了电话赶紧穿了衣服匆忙洗了脸就出门了,此时夜深人静,马路上鲜少见到人,车上的窗户并没有开,但是仍然觉得车里很冷,这种冷仿佛是沉淀在夜色里,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我的骨子里,让我心慌,不安。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去,小跑着进去找了周霖山,看到了往里的地方还有好几个民警也在,显然这事儿暂时消息还是封锁的,所以没有惊动到记者,暂时在医院的人并不多。
转了个弯才看到站在走廊拐角处的周霖山,他是靠着墙壁倚着的,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发着呆,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地面,手里拿着手机,就这么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仿佛把自己圈进了无人之境。
我喊了他一声。他没答应,我心里的不安更是加重了,走过去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怎么了?你还好吗?”
他这时候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那一瞬,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的泪光,这泪光让我也差点哭了出来,当时我强力镇定了下来,又问了一遍:“你爸他到底怎么了?医生说情况还好吗?……”
“汤寒,你说我爸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呢?”
“不会的,当然不会了。”我抬高了声音反驳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底气:“他一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过,难道还会怕犯了心脏病吗?”
“我刚才接到他们的电话,右眼皮就一直在跳,怎么都停不下来。”
“你好歹也是个高材生,虽然没毕业,但是咱也接受过高等教育不是?怎么就这么迷信这个,那个不灵的,恐怕是你休息的不好,眼睛疲劳造成的。”
我话音刚落,走廊那头忽然热闹了起来,我们闻声快步走了过去,医生出来之后说了一句电视里经常听到,但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真的不愿意听到的残忍的话,他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他的心脏病发作的太突然了,而且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情况很糟糕,到底还是没有创造奇迹。”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具体已经不记得,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去握住周霖山的手,他的手掌非常的凉,一点都不像寻常时候那么温暖。
但是他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人,我坐在塑料椅子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看他神情冷峻地跟医生交涉,然后又跟民警讲话。
在外人面前,他又变成了我从前熟悉的样子,那个永远都不会乱了分寸的男人,把所有的事情都能安排地妥当合理。可我见过他的脆弱,也体会过他的无奈,才更加明白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有多难过,却又偏要把这些情绪都死死地压着不放。
也正是因为我明白,我才更加心疼他。
我们去看他爸,遗体被白布盖着,因为太突然了,真的让人措手不及准备后事,所以现在死的也并不体面。一想到他生前那么风光的一个人,死后去落魄至此,真让人心酸。
周霖山把那层布掀开一个角,我还没来得及看到人脸,他就很快又放下来了。
后来又陆续来了不少人,大概是机关人员,一直在记录和跟医生谈话,周霖山抽身走到我身边说:“汤寒,麻烦你一件事,你现在去我家里把我妈接过来。尸体目前会暂转存在太平间,我天亮会联系殡仪馆那边,到时候直接叫车把我爸给送过去,现在得跟我妈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宜。”
“要现在就把这个噩耗告诉你妈吗?可是现在这个时间是凌晨啊,她肯定也睡觉了,不然等到天亮了我们再告诉她?”
“不,就现在,不及时通知她,她明天会怨我的。你不要怕,她是个坚强的老太太,一定可以撑过去的。”我拿了车钥匙就要走,他又把我叫住:“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我担心她短时间接受不了。”
路上是我开的车,他摸出一根烟点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透气,烟草的味道在一瞬间让人镇定了下来,我腾出一只手从他手上把那根烟给拿了过来,也忍不住抽了起来。我抽烟其实已经有瘾了,没戒掉,不过慢慢地量减少了,而且知道他不高兴我抽烟,所以很少在他面前碰。
不过现在我心里不舒服,需要东西让自己镇定一下,他这一次没有拦着我,而是重新点了一根,窗外的路灯稀疏暗淡,天上却有一轮明黄的圆盘,原来又到了每月的月中了。
先前我们没有人说话,快要到他家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汤寒,你跟我说会儿话吧。我心跳得快,怪难受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父母也去世了,但是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很多细节都已经忘记了。”
“你会想他们吗?”
“很少,我小姨都说我没良心。可是很奇怪,每次我心情特别特别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我就想哭,哭完了心情就好多了。”
“我很多年没叫过他一声爸了。”他突然开口:“每次都是在外人面前提起来的时候说我爸怎么样,我爸怎么样。可是当着他的面我从来不叫,甚至还总是骂他神经病。我是不是很不孝顺?”
“他会体谅你的。天下左右的父母对子女都是无限宽容的。你别太难过了。”
“派瑞十八周年的时候,你是跟我在一起的对不对?那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他在上台讲话之前我跟他说话了是吧?我们说了些什么呢,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面对面讲话,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着把烟头给扔了出去,低着头,伸手捂着脸,我转过头去看他,腾出一只手来放在他的后背上:“你难过,你就哭出来,别压抑在心里,这样你会痛快一些。”
“我不能那样,等会儿还得见我妈,我还要去安抚她。”他虽然这样说着,却又仿佛从睡梦中初醒一般神情懵懂地抬起头来把我覆盖在我的手背上,看着我迷茫地说:“汤寒,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我爸真的死了吗?我现在特别想他,早知道会成现在这样,我以前就不该惹他生气,跟他闹翻了。”
他这几句话让我今天晚上的眼泪一下子绝了堤。我眼前一片模糊,连对面开过来的夜行客车的车灯都觉得是朦胧一片的,所以我不敢再这样开车了,就把车停在路面伸手把眼泪擦干,扭过头看着他的时候,他伸出大拇指帮我擦掉了一行快要流淌进脖子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