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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盐政,搞成商鞅立木,那是战略胜利。搞成张仪欺楚,那就只是战术胜利。
在单纯的盐政一事上,两种胜利,结果是一样的。
但对盐之外的工商业,那就大为不同。
史世用拿着骰盅来刘钰这,转述皇帝对于“坐庄”的认识。
刘钰则也希望史世用转达一下,坐庄是靠抽红来赚钱的,不是靠摆杀猪盘的。
哪怕明瞪眼的事,皇帝是把苏南当猪圈。
但刘钰希望皇帝明白,如今,还没到生死存亡的时候,还没到明末那种必须要用刀子收钱的时候,哪怕你心里当猪圈,也得有猪圈的规矩。
这才是真正的坐庄。
刘钰的明面身份,是大顺兴国公。
他只能负责把猪养大、养肥。
杀猪的时候,猪起身反抗,还是要看猪的本事,难道指望他来拯救、刀下留猪?
现在大顺的盐政改革,怎么定性?
本质上,是私盐泛滥、总承包商盐引制度、以及万历四十五年定下的盐业法权规矩,严重影响了大顺的盐税收入。
但是,大顺需要展示给工商业看的“本质”,假装是一场市场化的改革。
哪怕,皇帝压根不这么想、那么改革派大部分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盐税,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那些工商业者这么想。
大顺是很别扭的国度。
仍旧还是刘钰在淮北搞得“明票暗引”一样,如果完全放开票制,不搞暗引,那么大豪商垄断盐票就是合法的。
更进一步,比英国更快一步取消盐税行不行,完全只在生产端收税、朝廷不做任何的调控行不行?
不行。
因为英国四面都他妈是海,而且岛就那么大,生产和运输都能保证充分的竞争。
而大顺……就湖北来说,距离海边,赶上从伦敦到布拉格了。全面放开,就现在的运输能力、利息高度、周转周期,五年就会出垄断一省盐业的大商人。
一句话,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样的垄断商业组织,在1857年工业革命之后解散,是正确的;而要是在1657年就解散,搞自由的散商制,谁都能去好望角以东,那能被荷兰葡萄牙把屎都打出来,英国在东方贸易里就只配吃屎了。
类似的情况,在大顺更为明显。
这种极度别扭之下,刘钰只能精心编织一个美妙的、虚幻的谎言。
骗商人们不要老把钱往土地上扔呀,其实工商业也有规矩啦,不要怕,只要你在这规矩之内玩,工商业的这些票据什么的和地契一样安全可靠。
所以湖北盐改要想不搞成张仪欺楚,就必须要给出明确的、且带有漏洞的规矩。并且在这个规矩之内,在商言商,用商人的手段打死淮南盐商。
坐庄的,直接下场去赌,并且愿赌服输。
本身,这就是给大顺工商业最大的面子,最有效的定心丸。
他要让大顺的“沈万三故事”,败于商战,而不是败给皇权。
至少,得假装是这样的。
…………
几天后,由皇帝的骰子所引发的意见,已经秘密传到了皇帝眼前。
刘钰在这封秘密奏疏上,用了杀人诛心四个字。
希望皇帝在湖北盐改过程中,搜集那些盐商的不轨行为。但是,只要没有违背规矩,就先不要处置。
等着这边胜利之后,再把这些东西公布出来。
一来体现陛下之明察秋毫,早就知道你们玩这些脏手段。
二来体现陛下之宽容大度,你们玩这些脏手段,朕却跟你们玩明的。
三来就是让江苏的商贾放心,只要在规矩内玩,就是安全的、有保障的。不再把钱老琢磨着投入土地,尝试往工商业上多投一些吧。
皇帝对刘钰这封奏疏的批示,倒也简单明了,主题就四个字。
“此事在卿”。
皇帝的意思就是说,这件事还是在刘钰玩的好不好。
因为,皇帝的目标不是守规矩,在他看来规矩并不是最高优先级。
最高优先级,是两淮盐政改革、淮南垦荒退盐。
如果刘钰玩的好,可以这么搞。
如果刘钰玩砸了,皇帝才不会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会直接动用暴力机器,把淮南盐商拔掉。
因为,淮南盐商,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不管是战争价值,还是紧急借债价值,都没了。
对皇帝来说,对他的统治无价值的大肥猪,就可以直接宰了。
刘钰这么搞,若能搞成,也算是给足了皇帝面子,免得落个“沈万三”的故事,传到后世又不好听。
能保住面子最好。但面子和里子,只能鱼与熊掌的时候,只能舍面子而求里子了。
在给刘钰坐了批复之后,皇帝又召见了林敏。
有些事,需要他这个皇帝来讲清楚,让林敏知道在那边到底该怎么配合刘钰,做好这个过渡期的两淮盐政使和江苏节度使。
召见之后,皇帝先问了林敏一个问题,一个非常吓人的问题。
“朝中都知,欲要治河,必先废漕。如今漕运已废,以爱卿所见,这黄河真的就能治住吗?”
林敏以为皇帝是要和他盐盐政改革的事,或者谈淮南垦荒废盐的事。
没想到皇帝问了这么个吓人的问题。
这问题根本没法回答。
皇帝见他许久不说话,说道:“你大胆说,朕要听实话。”
“回陛下……治不住。每年淤积甚高,至宋于斤已数百年。所堆泥沙之巨,实非人力所能治。昔日范公堤,今日已距海百里。”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那么,依你所见,若是现在黄河出了大事,本朝救灾可能救的过来?”
这一点,林敏也并不怀疑。
“陛下,臣言,今非昔比。”
“南洋米、辽东麦、朝廷如今手里能够管控的粮食,远非前朝可比。所能集结的财富,也不是过去所能比的。即便真有大灾,亦可救治,而不至赤地千里、流民千万。”
“修淮河一事,便如兴国公所言,这是一场救灾的总预演。能修淮河,也就证明朝廷还能救大灾。”
“粮食调度、财税调度、军队调度,这些都证明本朝江山稳固。”
皇帝笑道:“你发现没有,不管是南洋米还是辽东麦,是黄河、洪泽若出大灾,无论如何都威胁不到的地方?”
“如今江苏的天灾危险,只三处。”
“黄河、洪泽、海灌。”
“若江苏遭了灾,朝廷是能调来米救灾的。”
“可若江苏遭了灾,盐从哪调?”
“一旦遭灾,若只是水灾波及一省,以本朝现在的财力、运力、粮食产区海运,只要近海,便无流民百万、易子而食之事。”
“两淮盐税,三百余万,购买辽东虾夷南洋之粮食,亦足够赈灾所用。”
“但不要忘了,若江苏一旦遭了大灾,这盐也就没了。到时候,各处岂能不乱?”
林敏心下一惊,却也不得不承认,真要是江苏遭了大灾,首先影响的就是盐业。
悬在江苏头顶的三大灾,黄河、洪泽、海潮倒灌,只要规模够大,淮南盐必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皇帝又道:“是以,兴国公力主,将盐场全都转移到响水县以北。”
“测绘队的人测绘后表示,即便黄河将来出了事,响水以北而至胶东,都无大碍。”
“兴国公的意思,就是关乎朝廷安稳的粮食、食盐,必要放在受大灾威胁最小的地方。”
“朝廷修一条从洪泽到大海的淮河河道,就已经费劲全力、数年积蓄。”
“而朝廷,无论如何是无法根治黄河的。这场灾难,早晚要出。”
“与其讳疾忌医,觉得无需考虑此灾。”
“不如未雨绸缪,仔细规划一旦出事,如何最大化救灾。”
“灾一旦发生,关键就在于救。”
“而能不能救、能救成什么样,又在于朝廷手里能掌握多少资源。”
“如果大灾的同时,盐税也废了、盐业也崩了、朝廷没钱了,那么这场灾可就大了。只怕原本死个百十万,竟最终要死个几百万。”
林敏冷汗直流,自己或许并没有讳疾忌医,但是也真的没考虑过真要是发了巨大的天灾怎么办。
按这个思路,就是这场大灾是迟早的、防不住的。大顺的能力是有上限的,这个上限,绝对不可能制服黄河,这是无需考虑的。
所以,既然大灾必然要发生,那么就要考虑救灾。
救灾的前提,一定得是朝廷还坚挺、还有钱。
现在,刘钰通过北上、南下两大战略,将大顺的“商品粮”基地转移了。靠着强大的海运力量,在救灾这一块上的粮食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而出了事之后,盐呢?
江苏缺粮食,可以用全国的粮食来救。
可江苏要是缺了盐,有用哪里的盐来救?
淮南盐占了大顺现在盐产量的一半以上,一旦出事,那就真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不只是盐税那点钱,而是会直接四处烽火,各处积攒的矛盾都会因为盐价飞涨而爆发出来。
皇帝讲完这些,又道:“朕岂不知,若将盐区北移,必有许多人失其生计?但正所谓,不谋一世,不足以谋一时。”
“淮南煮盐,土卤日淡;若行晒盐,淮南地势低,晒盐不能取土卤,必要近海,近海则多险。”
“且各处运盐,皆赖水道,一旦大灾,纵然海边无事,运盐道途皆毁,又将如何?”
“若兴垦,淮南无收,尚且用别处粮米接济。若兴盐,淮南无收,又去哪里弄盐?”
“是以,为社稷长久,淮南废盐兴垦,乃大策也、亦大利也。”
“无河患之虞的海州产盐;依托长江水道的松江府做中转囤积分派地;以海运为联络。”
“此虽大义、大利,然不可说与别人,以免恐慌。今日你知,不可再传他人,也应全力辅佐,行此百年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