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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这些事都安排妥当,过了年,三月份两淮那边的好消息不断传来的时候,大顺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改元了。
皇帝活着就改元,这在明太祖之后,实在是第一次见到,一元一世都已经成了一种潜规则。
但李淦还是要求改元,改元惟新。
改元这种事,其实在明之前也挺正常的。但明之后,改元就有些“力乱怪神”的意思。
很多只是巧合,只是巧合的多了,就有点谶纬宿命的感觉了。
比如永乐皇帝的年号,也不知道是自黑、自嘲还是咋的。
永乐,是方腊教主称帝时候的年号,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反贼年号。
比如天顺。
那是蒙元阿速吉八的年号,然后来了个两都之战,虽然夺门之变没有两都之战的规模,但往内里说也实在差毬不多。
比如正德。
那是西夏李乾顺的年号。
再加上明末崇祯的两个骚操作,更添了许多宿命论。
比如继位时候,选年号,一共四个,排第一的是永昌、然后才是崇贞。
比如修宛平城,西门叫永昌门、东门叫顺治门。
在前朝这些骚操作之下,虽然都说什么不语乱力怪神,但总感觉年号这玩意儿能不瞎折腾就别瞎鸡儿折腾。
但既改了,就难免让人多琢磨琢磨。
看上去,更像是皇帝的一个“政治宣言”。
惟新二字,不难解释。
语出《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惟新。
而皇帝真正的用意,则是因为当年唐太宗的改元诏书中,用了“万国来庭,长世之术既宏,惟新之命方始”这句话。
按照旧时规矩,用历朝改元诏书里出现的连词,算是对那个朝代的一种钦佩和追慕。
改元嘛,无非几种。
要么青龙现世、凤凰来仪,各种祥瑞。
要么借用前朝或者祖宗的年号,以示尊重和继承。
要么就是从古籍里挑字。
要么就是夺回朔方、堵塞黄河之类的治国功绩。
再一个就是武则天那种,纯改名恨不得三天一换的既视感。
大顺这一次改元,既有彰显皇帝改革决心的意思,也有一点和前朝划清界限,表示自己是李唐继承人的那种感觉。
既然前朝一元一世,本朝偏不。
反正都已经把六部改成六政府、兵备道改防御使、巡抚改节度使了,也不差这点形式了,形式主义要做全套嘛。
皇帝本来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最大的功绩,是复西域、拿下了南洋这个新西域。
甭管怎么看,纵向还是横向,俩“西域”总有一个是真的,这个也算是自己唯一不心虚的地方。
按说要追也该追首开西域都护府的孝宣皇帝,但一来夹着一个霍光权臣、二来人家姓刘。
想着追一追李治吧,后面有“牝鸡司晨”的乱事儿,不吉利;追开元盛世,后面更恶心,更不吉利。
到唐太宗这,就不好意思追超了,只能慕了,是以从改元诏书里挑了这么个词。
本来一开始礼政府那边还给了几个备选,比如有一个是从《尧典》里挑的,原句是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但被皇帝给否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点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意思,亦或者说好容易改元也得对得起名副其实这个词,改元后不久,便真的有那么点“惟新”的意思了。
农历三月初。
大顺改元惟新元年。
农历四月初五。
科学院献祥瑞于朝廷,纯粹用钱、硝石、鸟粪石矿堆出来的冬小麦,亩产九百斤,皇帝亲自前往科学院的试验田搞了个声势浩大的开镰仪式。
祥瑞献毕,一场真正对得起“惟新”这个年号的改革,在川南、苏北、湖广等地,正式铺开。
…………
改革的第一炮,是在川南敲开的。
淮河修完,还要等大约半个多月。
今年运盐,要等着枯水期结束,才是开始今年的盐引销运。
而在川南,风尘仆仆来到叙州府的一票官员,很快接管了川南的大小政务。
之前川盐入黔的消息已经传开,各种风声传的真真假假,但没有朝廷正式的命令之前,谁也不敢说这事就是真的。
大量的陕西商人云集川南,刚建立的西秦会馆,甚至已经有些容纳不下忽然间涌入的这么多“老乡”。
大量的四川商人,也携带资本,从各处赶来。
新到任的叙州府尹牛从昀,到了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了盐井区,查看这里的情况。
工商部那边的人也已经过来,两边虽然互不统属,但毕竟在苏南都见过面,也都配合过。
牛从昀和工商部那边的人一起先来到了一家陕西人开办的盐井,抓了一把色泽如雪的好盐,看着那些赤膊的雇工在那劳作,不免感觉到有些熟悉。
不管之前是在台湾还是在鲸海,类似这样的工场,牛从昀都是见过的。
锯木的、舂米的、榨糖的等等,虽然不是产盐的,但这种雇工、分工、合作的模式,却是一样的。
陕西商人跟着牛从昀的后面,指着一口盐井道:“大人,如这口井,租金就颇高。”
“一个月三十天,我等要拿出半个月的盐给地主。地主无非就是有块地,可他们又不出资生产。”
“若是朝廷真要官运、商销。我等也不敢说别的,但若是定的价低了,我们肯定是不做的。我们只能用半个月的盐,来养这些雇工、牯牛、草料等,真要是定价太低,我等真的做不起。”
牛从昀嗯了一声,他之前还真没处理过类似的情况。鲸海也好、台湾府也罢,很多土地都是无主之地。
或者,是生番、部落的。和他们打交道,简单粗暴。
而像川南这种情况,就很不相同。
从情理上讲,似乎也说得过去。人家的土地,人家收点租子怎么了?你嫌贵,你可以不租啊。是资本求着地租租出来,可不是地主求着资本来租。
情理上是这么回事,可从工商业的角度,地租就是最大的敌人。
商人跟在后面,又嘀咕道:“客来起高楼,客去主人收。若无朝廷做主,我等实在不敢过多投资。投资若多,十年之后,所有设备,皆归了地主。那我们自然是能凑合就凑合。”
“朝廷若能主持,或办永佃,或收为官有,对我等最是有利。”
牛从昀心道,这当然对你们有利,但这对这里的地主就大为不利断其根基。
果然如兴国公所言,这等阶级的斗争,都是你死我活的。
想到这,牛从昀问道:“那日兴国公约谈你们,也同你们说了这边的事。他的态度,我素来是知道的。”
“原本这里也有一些自提、自煎、自销的小手工业者。按照国公的意思,这些都该被你们消灭、兼并。只要你们上了机器、上了技术,那些小手工业者都要消亡。”
“这事儿,国公的意思是什么?”
商人忙道:“国公言,此自然之理,非要保留小手工业者是逆天而行。国公的意思,是我们发展起来后,他们要么识相点自己卖了产业参股;要么就等着被我们挤破产,来我们的盐场做苦工卖劳力。”
虽然这是一贯的态度,牛从昀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道兴国公真的是一点人味都没有,冷冰冰的。
虽论起来,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是缺了点人味儿。
自己担了这么个差事,这辈子可就与清官无缘了,日后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呢。
凡被称颂的青天大老爷,必要护小农、护小手工业者、护小民,自己做的却恰恰相反。
边想着,便被商人引着来到了提卤的地方。
几头牯牛拉动着沉重的卤桶,将黑乎乎的盐卤水从数百尺深的井下提出来。
旁边几个科学院派过来的人,正在那和当地的一个工匠交流,在研究蒸汽机取代牯牛后如何配套。
这些井卤沿着已经铺好的管道,流向了远处的天然气井,在那里统一进行煎煮。
实际上在刘钰准备策动川南盐政改革之前,这种模式已经逐渐挤得那些自产自煎的小盐井户快没活路了。
浅层的井出的盐也不好,而且他们也打不起天然气井,只能烧柴烧煤,实在争不过这些两淮的失败者。
牛从昀在台湾、鲸海、苏南都见过类似的大型作坊,知道这些大型作坊的优势。
站在一个朝廷官员的角度,搞激烈的兼并和地租改革,可以方便朝廷加强对井盐的管控。
站在一个读书人的角度,不去看那些地主的哭嚎、小生产者的悲歌,可以压一压盐价,从而使得许多“宁口淡”的百姓,吃得上盐。
当初他在皇帝面前,说的就很明白了。
要么,朝廷收盐井地租,按井收税;要么就收盐税。不能两个都收,那就成重复收税了。
现在朝廷的意思已经如此明确了,他也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着这些简陋机械源源不断地将卤水提上来,他心想,一家哭,胜过一路口淡无盐。
陛下就叫我读辛昂传,无非是让我记住“苟利百姓”这四个字。
又转了两圈后,刚出了工场,就见外面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大人!”
“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朝廷这么做,这不是强取豪夺吗?”
“吾等祖上传下来的土地、盐井,竟不知犯了什么罪,要被强制收走?”
“这与前朝税监、矿监,有何不同?”
“我等都是良民,耕读传家之辈,守着祖产。若大人非要收地,我等宁死在大人面前,不然如何去见祖宗?”
“这是秦人夺我们川人之产啊!”
这群人全都跪在外面,拦着牛从昀的去路。牛从昀却不打话,目光盯着远处,似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一个号兵喊道:“防御使大人到!”
说话间,后面出现了一列队伍,六百多名荷枪的士兵跟在叙马防御使马浩川的后面。
马浩川纵马在前,来到了这群人面前,手里的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
见到部队开过来了,牛从昀的底气也足了,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要干什么?朝廷有说白要吗?不说了吗?折价入股,折价入股。你们还想怎么样?”
“地下面的盐,是你们的吗?莫要说什么祖上传下来的,汉时盐铁专营,这盐本就是朝廷的。”
“汉祚既终,传于魏晋,而后隋唐,至宋元明,本朝上应天命而取之,自是继承了一切。本官倒是要问问你们,你们祖上是何时把官产占为私有的?”
“如今朝廷不问你们要这八百年的息,便不错了。甚至还许你们折价入股,你们竟不知足?”
“若之前你们自己出资本、办盐井,朝廷又何必多此一举?倒是你们占着土地,却只收租,还有什么可讲的?”
“我知你们本事。或是找人去告我;或是自缢死在我面前闹腾;或是找出老者在前拦阻宁死不动。”
“这些手段,你们只管用。我若眨一眨眼睛,便当不起这叙州府尹!”
他刚说完,后面又来了一群四川商贾,围过来冲着那些土地所有者道:“你们说这话,就该剜口割舌,什么叫秦人夺川人之产?难道我等不是川人?”
牛从昀冷声道:“然也!这分明是工业资本与你们地主地租之间的矛盾,却非要挑唆什么秦人川人,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