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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情况渐渐稳定,刘钰一直等到了农历的冬月,去一些官督监办的河段看了看。
进行的非常顺利,冬天也没有像山海关往北那么冷,土地并没有冻起来。
又值枯水期,干旱无水,海潮也很平静,一切顺利。
每天兑换杂粮的票据,也日渐增多,距离他要一网打尽一个不留的计划,越发靠近。
算算日子,在冬月十八之前,安排了一下这边的事宜,自己直接离开了苏北回了京城,去会见那些陕西大商。
他这一走,这边更是肆无忌惮,自不必提。
回到京城的时候,被他写信邀请的陕西商人早已经在京城等着了。
名义上刘钰还是专管工商诸事的,也算是这些商人的“父母官”,虽然不尴不尬地有点像是前朝的二十四衙门的地位,不是名正言顺的六政府下辖单位……天佑殿及六政府才是国务政府、皇帝这边直辖的可不是政府单位……但如今皇权最大,他这个“皇帝直辖的商贾的父母官”约见,这些商人自不敢怠慢。
京城的西秦会馆里,被邀请召集的陕西商人已经等了几天了,一个个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找他们。
倒是西秦会馆里在南边做生意的商人,告诉这些从陕西、四川过来的商人道:“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别处要是官员来找,不是纳捐就是报效。兴国公这边可不一样,我们在那边可是盼着他来找呢。来找,必有好事。”
陕西四川这边的人对此也有所耳闻,只是平日里的官商关系在这摆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终究还是心里惴惴。
一直等到腊月初一,刘钰竟直接来到了西秦会馆,一众商贾大吃一惊,迎接之后,刘钰却道:“我在两淮那边还有公务,在京城的时间有限。今日也不废话,只请诸位参观一些事物。”
“外面已经备了车马,诸位这就走吧?”
这些陕西商人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却也不好多问,只好跟着上了外面等着的马车。
一路向北,绕了不知多远,来到了此时算是京城半郊区的科学院。只在附近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这些商人早早穿戴整齐,跟着刘钰跨入了科学院的大门。
这里都是些稀罕光景,商人们有些完全看不懂,也不知道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可看的。
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当刘钰因着这些商人来到展示蒸汽机的机械所时,有几个在自贡开盐井的商人,盯着在那转动的蒸汽机,眼睛顿时一亮。
蒸汽机的轰鸣声太大,刘钰引着他们参观了一圈后,便出了外面。
卖东西,要找准市场和对象。拿个梳子去卖给秃头,肯定难,但要是拿个假发,秃头眼前必然一亮。
这蒸汽机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四川那边入股投资盐井的商号老板,不等刘钰介绍,便忍不住问道:“国公,此为何物啊?”
“哦,此物名为铁牛。以煤为草、以水为料,一旦做事,终日不停,且无需驱牛之鞭弁。一开始此物既出,不知其力气多大,便以牛拉马拉井内铁锭来算,此物之力气,约为五牛之力。”
简单的一句话,却足足有三四个词眼,正触到了这些投资四川井盐的陕西商人的g位置。
这一句话里,恰有三处能刺激这些人蹦起来的点。
一是“以煤为草、以水为料”。
二是“一旦做事,终日不停”。
三是“此物气力,五牛之壮”。
此三处,正搔到了这些投资盐井的商人痒处。
一个商人忍不住赞道:“此物大妙啊!大妙!不知此物售价几何?”
刘钰假意道:“怎么,你对这个有些兴趣?”
那人顾不得礼仪,颇为失态道:“大有兴趣。国公有所不知,我是于自贡开盐井的。这东西,简直便是为自贡盐井量身定做的。便是量体裁衣,料也没有这般合身。”
当即,他就将自己为什么如此看重此物的原因说了出来。
伴随着战争结束,四川的人口渐渐恢复。
也伴随着开国的精进期结束,和对比方用兵的结束,治不了腐败病的两淮盐走上了崩溃的周期。
四川盐开始发展。
而伴随着四川井盐的发展,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也就随之出现。
比如,原本打的盐井,只有一两寸宽。
这样的盐井,靠一两头牛就能拉动提卤。
一次提个二三百斤,借着滑轮,牛拉个二三百斤,那还不跟玩似的?
技术的发展,有时候恰恰是被逼出来的。
而刘钰故意搔这些陕西商人的几个点,也恰恰正是被逼出来的技术问题。
这些投资商,是陕西人,不是四川人。
四川本地的士绅,是地主。
他们是投资商。
资本和地主,地租和工业资本是天然对立的。这正是《国富论》真正的时代精髓。
大顺不是土地国有制,而是标准到极致的土地私有制。
这些陕西商人来到四川开盐井,是要缴地主地租的。
承包的合同有多种,但有一种,就是租期百年,按月交租,再给一笔不退的押金钱。
另一种,是地租入股进行分红。
前者,也就是地租固定的情况,是之前的主流。
地租固定,问怎么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也不需要开动脑筋,显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原来一寸、二寸的井口标准,提升到三寸、四寸、五寸。
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真正的好井,需要打六七百米深。这么深的井,后世既是当然可以控制一寸左右的井口,而现在的技术,就不得不扩大井口的直径。
六七百米深的井,利润才高,含盐量大,而且往往配合出天然气,可以省一大笔煮盐的钱。
地租倒逼资本提高单位土地生产效率、技术本身的进步之下,都使得原本一二寸的井口,提到了四五寸。
而直径和体积的关系,不是等比关系,而是平方关系。
是以,原本二三百斤的提卤桶,也就扩大到了七八百斤、甚至小千斤。
牛拉个二三百斤,肯定是轻而易举的。
但牛拉个七八百斤呢?
这年月又没有轴承,滑轮组再配上摩擦力,其实至少也得一二千斤的力气,才能持续把卤桶提上来。
牛是血肉之躯,脆弱无比,远不及钢铁。
牛干活它也累。
原本的小辘轳,升级成了需要五六头大牛拉的大辘轳。
原本一头牛能干一上午的工作,现在需要养二十头牛,搞三班倒。
牛又不是人,没有主观能动性,还得为这二十头牛,再配三班工人。
除此之外,还有准备养牛的、运草的、清理牛粪的、兽医等等等等。
此所谓【必用牯牛五、六头,率三汲而一易】
正如历史上的英国工业革命,是先出现的水力纺织机,然后蒸汽机才有了用武之地一样。
此时的大顺,如果说没有刘钰的穿针引线当红娘,最先主动采取蒸汽机的,必定是北方造船厂的水力锯木机、以及川南井盐的汲卤设备。
而刘钰刚才介绍蒸汽机的那段看似无意随口的话,恰恰戳中了这些人内心的需求。
“以煤为草、以水为料”。
不是每个井都配有天然气灶台的。
而且天然气的采用,也是在明末才开始兴起。
但之前自贡就是产盐区,用什么?
自然是用附近荣县的煤矿。
宋朝时候那地方就已经开始开煤矿了,而且大量地用于供应自贡地区煮盐用,煤炭产业是盐井发展的基础。
自贡又不是在西域,自然不会缺水。
以煤为草、以水为料,恰恰完全配套于自贡盐井原本的一套体系。
“一旦做事,终日不停”。
地租和工业资本之间的矛盾,使得工业资本必须要抓紧一切机会提升生产效率。
现在牛、人三班倒,极大地影响了运转效率。
最起码,第一波牛累了,得把牛下套休息、新一波的牛得上套干活,这也需要时间。
而且,牛也得反刍啊。
投资盐业的资本,急需一种牛。
一种不需要喂、不需要反刍时间、不需要每汲三五次就需要换班休息的铁牛。
这种牛如果不需要吃草,喂料,那就最好了。
当然,就算喂料,若是能弄点煤糊弄糊弄就更干活,那也不是不行。
“此物气力,五牛之壮”。
这恰恰正是此时的盐井工业,正恰当的功率。也恰恰,是现在的破蒸汽机所能达到的功率,初期也就这样了。
太大的话,浪费,因为配套的滑轮组、竹篾等,可能承受不住,而且依旧还是只能汲那么多卤。
太小的话,没用,因为井口宽度决定了,功率再低一些,根本拉不动。
同时,又因为提水的特殊性——提卤提水可以看成一件事,蒸汽机出现之初,本来就是提水的,这正是蒸汽机的本源命运——使得盐井去的提水设备,只需要稍微改动一点点,就可以直接配套蒸汽机。
其技术改造,甚至都不如用筷子同时夹俩花生米有难度。
后续真正有难度的技术改造,如用油丝绳把竹缆换掉,那就和蒸汽机等机械工业没啥关系了,这得找冶金工业。
是以,刘钰看似随口一说的三个特点,实则恰恰是通过私盐贩子的消息,精准得出的市场需求。
他可不是随便说说,他是有备而来的。
刘钰不是个喜欢刻舟求剑、守株待兔的人。
所以看到英国工业革命,他不会去感叹为什么江南纺织区偏偏没有和煤产区重合。
那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感叹也是刻舟求剑式的感叹。
所以透过现象看本质,什么已经发展起来的手工业,恰恰是和煤靠近、且急需动力源的?
这些都可以算作纯粹的技术问题。
技术问题之外,还必须考虑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