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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够的钱?
听到这四个字,刘钰心里便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足够的钱?
自从铁血强宋扒开黄河大堤导致黄河夺淮入海,至今已有五百年。
这五百年间,整个两淮地区彻底废了。由汉唐时候的全国富庶之地、兵家必争之地,财税重心,混成了现在大顺的维稳重点区域,匪帮盛产地,造反先发地,也是诸如除夜权、地主名姓避讳、奇葩宗教层出不穷的魔幻之地。
黄河是淤积泥沙的。
从南宋初年到现在,500年黄河泥沙的淤积,再加上保运河、保京城、保南北统治等等缘故,黄河从鲁西南往南的黄淮流域,已经处在了一种极端的危机之中。
蒙元时代不算,从朱元璋建立明朝,再到大顺的此时此刻,黄河在黄淮区已经决口73次。
平均下来,几乎是三四年多就来一次。
皇帝想要废掉运河,不用去考虑“保黄河还是保运河”的两难选择,但问题是解决的了三四年一决口的问题吗?
解决不了。
决口、黄泛,必然伴随着盐碱淤积。和正常的水泽不同,这种突发性的洪水,伴随着水化作蒸汽,将大量的盐碱淤积,使得黄淮地区的土地严重退化。
加上大量的黄河泥沙冲击,使得原本九州时代的“上中之壤”,已经退化成现在的下下之壤。土地盐碱化、壤土黄泥化、雨天不渗水一脚踩下去拔不出鞋、旱天不存水土硬的堪比石头……
皇帝说要治理,要钱,这得多少钱能治得了?
当初刘钰和康不怠讨论这事的时候,康不怠出的主意,是“君子远庖厨也”。
意思便是,啥也不管,等着黄河决口。不是自己拔开的黄河大堤,死多少人、受多少灾,那也心里踏实,便是君子远庖厨也。
现在黄河的水道,已经越发的高,决口的频率也已经越发的高。
总有一天,黄河会改道,不再走南道夺淮,而是会走山东,从山东入海。
因为山东有泰山,所以整个山东不会成为一片泽国。
所坑的,只是此时的富庶之地:东平、平阴、菏泽、郓城等地。也就是黄河改道南北的三角地区。
山东这些年一直旱,缺水,甚至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明末时候,山东就是赤地千里人相食的大灾。
而黄淮流域,因为地处更高的降水区,更容易出现洪涝灾害。
是以,若是能来一场天灾,让黄河从北边决口,走山东……
一场黄河决口,至少也得直接死个七八万人,间接死亡或是无家可归者,当有百万。
康不怠考虑的,是说如果黄河决口,运河淤积,水量不足,那么海运的条件也更成熟了。
加之现在黄河走南线,越积越高,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事。
现在大顺的治水能力,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提升。
此时治水,不是后世,靠麻袋、编织袋、机械车辆,将大块的石头加固河堤。
这时候治水,需要竹木等,作为支撑物,夹杂泥土一起治水。
从明朝开始,为了治水,也因为土地退化严重,政府开始推广在黄泛区种植高粱。
主要是为了用高粱秸秆,作为修筑河堤的材料。
副结果是大量的高粱,成为了酿酒原料,使得高粱酒,成为了白酒的代言,一般来说高粱酒肯定是比什么玉米酒、地瓜烧之类的要“高贵”的。
大顺治水能力比前代略强,也在于大量的高粱秸秆、玉米秸秆这些东西。
在不用考虑皇陵祖陵被淹的前提下、在有大量的高粱秸秆玉米秸秆作为加固河堤的材料下,黄河决口依旧不停,比之前朝甚至更加严重。
修河堤能力越来越强、出事频率越来越多,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一直憋着呢,早晚要出大事。
就现在这个情况,隔三差五来一次黄河水灾,依旧也是几万人几十万人的死。
刘钰当然不会傻呵呵地去琢磨挖一条黄河水道、主动决堤这样的奇葩想法,以此时全世界的工程能力,也完不成这样的壮举。而且黄河从太行山区出来之后,整个黄河下游平原,其实都是黄河的水道,人家想从哪走就从哪走,以此时的人力哪能约束得住?
但要说权衡种种,刘钰觉得可能黄河从北边决口走山东,以全国来看,似乎更好一些。
只是,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
皇帝大概应该不太可能有主动扒开黄河大堤这样的反人类想法,虽然他只是个封建帝王,但至少还算是个人。
故而在此前提下,皇帝说的“缺钱”,这就很值得考虑了。
缺钱,到底是缺多少钱?
缺解决废漕改海百万漕工不闹事的钱?
还是缺要彻底治理好黄河、淮河流域的钱?
这两者,可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以大顺现在的国力,处在一个上升期的巅峰状态,现在还是有能力解决一下运河、苏北问题的。
虽然可能解决的不太完美,但从皇帝不希望黄淮地区成为帝国之癌的目标来看,应该还是可以完成的。
刘钰其实也迫切希望解决一下黄淮问题。
因为,他心里把大顺的轻工业发源地,放在了苏南——此时的松江府、上海,也算是苏南。
如果说,京畿地区、辽东地区,是以“军事”为理由,让朝廷出钱兴办一些官营企业。
那么,苏南地区,就要更多的依靠民间资本。
蒸汽机都已经出来了,即便是轻工业,也需要煤铁作为基础。而苏南地区,此时相对来说,最近也最容易拿到的煤铁,就在苏北。
同时,蒸汽机最早出现在煤矿,最一开始的需求,就是抽水。
而枣庄地区,宋代就有煤矿的。后世故事里,铁道游击队,也是在枣庄附近活动的。
现在那里没有采煤,原因就是因为宋代之后,黄河改道,大量水淹,导致煤层都泡在水里面。
这样,蒸汽机仅仅作为抽水用,也可以快速普及。
从长久来看,若能彻底治理一下黄淮地区,哪怕维持一个基本平稳的状态,也有利于苏南地区的轻工业起步。
他对苏北混乱,以至于大量人口南逃北乞,成为廉价的劳动人口这一点,没啥兴趣。
因为大顺现在的劳动人口已经足够廉价了,苏南地区的人力成本也不高,小农破产进入城市做工的速度,现在是远高于苏南地区工商业发展所能吸纳的人口数量的。
如果说,大顺不能彻底治理好黄淮地区,这几乎是必然的话。
那么,能保证治理黄河的时候,不需要去考虑运河问题,好好把黄河治一治,至少水灾不会像现在这么频繁,也确实是一种进步。
念及此,刘钰也没有去问皇帝到底准备把黄淮运河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而是先说起来关于“钱”的问题。
“陛下,天朝与西夷制度,大不相同。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韩昌黎言,孔子师于老聃、苌弘,亦非其贤不及此辈。西夷一些办法,也不是不能学。”
“若择其善者而从之,却又非是简简单单的工商业事,还有诸多法令要试办试行。”
“古人云,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
“臣为官至今,多被陛下教诲,亦知其理。”
“陛下遣臣兴工商事,臣便不该过问其余民政、军政事务。至少不该插手地方诸事。”
“但若臣为地方节度使,则要管的事又太多,也无精力都放在工商事上……古人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政不通。陛下以为,臣该以何等身份,主持陛下交代之事?此其一也。”
“其二,苏、松等地虽富庶,工商业亦兴旺,但凭此二三地,却又不足。其中,稻米、粮食、棉花、靛草等等,此地所产者,唯稻米尔。若臣以勋贵出镇地方,节度一地,恐也不便。”
“其三,诸多商贾的产业、家业、公司等,虽在松江府。但其实业,分于各地。有于虾夷垦殖捉鱼者;有于鲸海捕鲸熬油者;亦有在南洋垦殖开矿者……若只限于一地,若有交涉,处置不便。”
皇帝等了一会,见刘钰暂时就说了这么三点,不由笑道:“爱卿所说的这些,朕岂能想不到?”
“南洋大功既成,按军功封爵,也该公爵了。以公爵之尊,出镇地方,岂区区为一地节度?况且,爱卿出镇地方,朕也担惊受怕,只怕闹出大乱子,士绅汹汹。”
“再者,贸易工商之事,与南洋、西洋、东洋皆息息相关。日后若荷兰人那边事成,承办西洋贸易公司,期间又必有军政事务,需要有人做朝廷与商贾之间的连接。”
“是以,以朕之意,便是组建个工商局,统筹管辖新兴工商业诸事、亦管科学院、新学等事务。”
“只不过此此工商局,就不便再辖于枢密院内。爱卿既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朕便给你名正言顺。”
皇帝说的很大气,给刘钰名正言顺管辖新兴事物的权力。
实际上,这话的另一半意思,便是说名正言顺,以后军事上的事,你就好好当个顾问,就不要再去摸军权了。
有什么事,可以问问你,你当然也可以上书陈奏,但是军队的事,你就不名正言顺了。
而且,就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诸如唐征突厥、汉征大宛、隋伐高句丽之类,非得名将强帅领军不可的战争了。
但是,在名正言顺上,皇帝并没有解答刘钰询问的一个问题:当自己的政策,和地方政策出现矛盾的时候,怎么办?
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确,不会在这个权力上,给刘钰一个名正言顺的权力,或者给这个新的工商局一个名正言顺的权力。这只是个招揽工商、协调工商与地方的部门,不是大顺的朝廷工业计划委员会……
而是以私人的恩宠、南巡恩荣示之诸官,以此解决可能出现的刘钰和地方官员的矛盾——地方官一般不会这么没眼力价和你顶牛,但这不是源于你正规的权力,而是源于朕的恩宠。
一旦将来不宠信了,地方上可以轻易废掉所有的变革。前所未有之事,最好还是能人亡政息的好。若堪用,便不叫人亡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