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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伸出手指,指向正在集结的归义军,说道:“你有枪杆子。荷兰人这个鸟样,都能压的当地酋邦抬不起头。你说你怕什么?”
“谁不听话,那个酋邦小贵族不愿意放弃权力,弄他、办他。”
“在天朝,不好办。就像是前朝吴桥兵变,背后朝中都有人,搞不好把自己折进去了。”
“在天朝,随便一个地方豪绅,背后牵着王八带着鳖,托关系说不定就能托到朝中。”
“在爪哇,你说你怕什么?你哪个得罪不起?哪个当地酋邦小贵族能把关系找到朝中?”
“国朝改革,难上加难。你在爪哇,要是束手束脚,岂不惹人耻笑?”
“荷兰人在锡兰,都能废除童女婚、都能瓦解种姓制度,咱们难不成连荷兰人都不如?”
一番有点像是蛊惑的鼓励,目的不是说明白道理,而是让牛二等人明白自己的态度。
在大顺做官,其实就九个字:不唯书、不唯实、只唯上。
上是谁?
有时候,未必是皇帝,因为大部分官员根本接触不到皇帝。
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后,牛二心里自然也就有数了。
看着眼前已经集结起来的归义军,心道我哪里是怕这些本地酋邦?真要是败了,我既能组织归义军,大不了重上火山再聚义就是。
我怕的,还是惹出事来,不合朝廷的意思。
又或者,被人参上一本。
自己就是个小鱼小虾,可也保不准有人拿自己说事,实际上却是对准鲸侯你。到时候因为我坏了事,可就不好了。
但鲸侯既这么说了,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既不怕闹出大事,不怕有人借机找你的麻烦,那我怕个毬呢?
想到这,牛二便道:“鲸侯倒是小觑了俺。我其实怕的不是这些,而是把不准上面的脉。本地酋邦贵族也好,巴达维亚的那些包税人也罢……”
“说句难听的,便如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家财百万,放在天朝,说不定都不如江南某家百十亩地的地主有关系。”
“江南百十亩地的耕读之家,说不定便是朝中大员的本家。可巴达维亚这些地头蛇,便是买地能买得起万亩,也屁用不当。”
“鲸侯既这么说,我心里也就有谱了。”
说到这,牛二又问道:“对了,鲸侯。巴达维亚的那些包税的、雷珍兰、甲必丹们,该怎么处置?”
刘钰笑道:“看他们表现咯。”
“表现?”
牛二一阵疑惑,心想那些人能有什么表现,最多也就是群墙头草。甚至可能墙头草都不如,他们很多人都是铁了心与红毛鬼站一边的吧?
…………
巴达维亚。
葡萄牙天主教堂附近的鲁瓦马六甲街上,巴达维亚甲必丹连富光的豪华住宅里,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领着这几位特殊客人来见华人甲必丹连富光的,是他的同胞弟弟连捷光。
这位当年劝说哥哥支持城外华人起义的弟弟,这几年到底在做什么,当哥哥的并不十分清楚。
虽然知道肯定和那些盘踞在勃良安地区的叛贼有关系,但考虑到同胞之情,考虑到弟弟若是勾结叛贼自己也会受牵连,连富光只是私下里警告过弟弟几次,并没有去总督那里告发。
基本上,保持了一个亲哥哥的亲情。没去告发,已经算是顶给亲弟弟面子了。
总督大人出城剿匪,那些盘踞在勃良安地区的叛贼,居然攻下了井里汶,这让连富光很是不安。
他的妹夫是三宝垄甲必丹郭安观家的儿媳妇,他媳妇的娘家林家是井里汶的雷珍兰,他的儿媳妇是安稳的华人甲必丹郭茂。
从这些密布的关系网中得到的消息,这几年基本都是坏消息。
欧洲在打仗,南洋的买卖也不好做;糖厂的奴工迁徙到锡兰,加之好像天朝和荷兰的关系闹得有些僵,来往的船只更少了;勃良安地区的叛贼,也时不时攻击井里汶之类的城市、劫持那些进入农村地区收香料的商人。
各处的日子,都不好过。
正如刘钰说在大顺,搞点什么,很容易牵着王八连着鳖;在爪哇,也是一样。能混上甲必丹、雷珍兰、武直迷的,可能彼此之间都是姻亲关系,真正的地头蛇。
这种地头蛇家庭,居然能出一个同情糖厂奴工的连捷光,也不可谓不是一件奇事。
连富光觉得弟弟亏欠自己很多,若不是自己没去举报,自己的亲弟弟现在早已经被分尸,脑袋挂在教堂旁的木杆上让海鸟吃干净了。童年时亲眼目睹的巴达维亚对荷兰“叛国者”彼得·埃尔伯费尔德的分尸之刑,这么多年过去,仍旧是连富光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弟弟却并不是很领自己的情,反倒之前还说他懦弱窝囊。兄弟两人这几年其实已经没怎么交流过了,因为当年自己举报华人乌衫党领袖连怀观一事,被弟弟鄙弃好久,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他这个当哥哥的,若是弟弟不主动道歉,自己也实在拉不下脸和弟弟说话。
如今弟弟居然主动带人来找自己,连富光惊奇至于,略扫了几眼那几个人,便知道对面来头不小。
一个个皮肤都被晒的黑乎乎的,但是极为健壮。连富光好说也是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闯南洋的人物他见的多了,也算是阅历丰富,只看这几个人的气质,便知非是寻常人。
不等弟弟说什么,他便先让心腹人将奴仆赶走,把好门院,不准其余人进来。
“你们是山里来的?”
连富光主动问了一句,虽然这句话好像是废话。弟弟结交的人物,又是在这个总督带人去攻打井里汶的敏感时期,还是很容易猜到对面来历的。
为首那人点头道:“叫我王五就好。山里的武器,都是我找人运过去的。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交易,也都是我在做。甲必丹大人也是做生意的,算起来也是同行了。当年糖厂起事的时候,怀观兄弟弄的一些分辨敌我的布匹,还是甲必丹大人卖的呢。”
连富光心里一阵突突,他当年举报过连怀观,连怀观这人可不是什么好鸟,是城中那些失业的华人乌衫党的头目,颇有威望,而且对巴达维亚政府甚多怨怼。
连怀观和他不一样,虽然也是做买卖的,但这人属于那种侠客式的人物,和自己这种与殖民政府打交道的可尿不到一个壶里。
当初糖厂起义,连怀观也跟着进了山,听说好像是后来山中叛贼火并,与连怀观一起上山的黄班死了,但连怀观却还活着。
如今这人提及连怀观,连富光内心如何能不紧张?虽说有弟弟的面子在这,连怀观多半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是这人说这话,便让连富光心有不安。
当年他的确和连怀观有些生意往来,但真的只是单纯的生意。这人却说当日糖厂起义的布匹,是他提供的,这要是让荷兰人知道了,事可就麻烦了。
而且眼前这个叫王五的,可不是一般人物。这是个能直接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打交道、运军火的人,这种人除了胆大心细之外,只怕手段也是极高。
今日弟弟将这些人带来,却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难不成是火山地区的那些叛贼,日子过不下去了,却来这里打秋风?
“原来是王五兄弟?幸会、幸会。今日来到寒舍,想必是有事。有事呢,便不妨直说,这里是巴达维亚,荷兰的总督府可就在这里。街上还有荷兰士兵在巡逻,咱们便长话短说,也不要客套。”
他这么说,其实也实在警告王五:这里可不是山里,而是巴达维亚。
自己的住处,可是就在教堂附近,街上有荷兰士兵。若真要闹起来,你们全都得折在这。
不想王五却笑道:“这巴达维亚,我不知来了多少次了。我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街上这几个荷兰人,我还不放在心上。”
说罢,看似不经意地露出了腰间的火枪。
连富光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亲弟弟,心里大为不满。
心想好说我也是你亲哥,好说你跟着那几个头号叛贼们勾勾搭搭的事我也没和总督举报,你就是这么对你哥的?
把这些不怀好意的人领到家里来?
今儿这事儿一过,咱俩的兄弟情分,就算是到这了。我这个当哥的仁至义尽了。
说话间,对面的王五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很自然地站在了王五的身旁,显然对眼前这人颇为尊重,至少比对他这个哥哥要尊重的多。
连富光也不想露怯,反倒叫人小瞧了,也自坐在椅子上,冷笑道:“你们都好本事,我知你们天不怕地不怕。但我也不妨劝你们一句,你们当叛贼,城中的唐人都不支持你们。”
“那些穷的交不起人头税的,过不下去,那是他们没本事。城中的人,觉得荷兰人的统治还好,变个模样,反倒可能更不利于做生意、做买卖。”
“你们在爪哇折腾,城里唐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生意难做不说,荷兰人也对城中唐人颇多猜忌,皆因你们而起。”
“要不是总督大人明察秋毫,要不是我尽力周全,使得总督大人知道,城中的人都觉得,若真来一场变革,不但未必比现在好,只怕乱起来,小买卖、小生意也不好做。大买卖、大生意更不用提。”
“要没有我尽力周全、斡旋,城中唐人不知要被猜忌成什么样。到时候,杀上一杀,你说是不是因为你们在糖厂起事惹的祸?要不是总督大人明察秋毫,要不是我递上了话,城中真要是出现了屠戮,全是因你们而起。”
“届时,怕是千百冤魂前来找你们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