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五章 朋友和敌人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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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姆斯特丹城中,刘钰站在楼顶。

    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远处街道上飞扬起来的奥兰治旗帜,看着那些街头的演说家在那里宣扬奥兰治家族的神圣,看着大议长惊恐不安地等待着奥兰治家族的人进城。

    这一切在他眼里,就像是看一幕闹剧。甚至算不上喜剧,因为荷兰人已经吊死过一次大议长了。

    大议长安东尼的演技也不差,可惜,安东尼没有个英国长公主那样的好老婆,自是不知道英国这边调停的消息。

    等到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而就在威廉即将抵达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又一个消息从遥远的北方传来,给奥兰治家族又增添了一份神圣感。

    本以为必然要亲法的俄国;法国大使和中国大使努力政变的俄国;女皇和法国大使是情人的俄国……和英国签订了《英俄条约》。

    条约的内容,是针对普鲁士的。并没有如同人们想象的那般,俄国会站在法国一边,达成法、普、俄三国大同盟,反倒是坚定反普。

    如果再加上普鲁士退出反奥同盟的消息,简直真就像是奥兰治家族是荷兰救星、天命所归一般神圣。

    一切仿佛1672年灾难年故事的重演,绝望的至暗时刻,奥兰治家族上位,瞬间就全是好消息了。

    这能没有神圣光环吗?

    今天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一点不相信任何的神圣,所以“坏”消息不断传来,这几日过的也是相当惬意。虽然看上去很狼狈,但实际上心里特别高兴。

    几天前,愤怒的荷兰市民,捣毁了大顺这边出版报刊的印刷厂,砸碎了机器,还殴打了印刷工人。

    上千名愤怒的荷兰市民在大顺使节团的驻地,高举着木板和条幅,举行了游行,让中国人带着他们天朝上国的傲慢,滚出荷兰。

    受到贸易严重冲击和打压的纺织业、制陶业、家具木匠业等的行会成员,是这一次游行的主力军。

    甚至一些人开始上街,打砸瓷器,甚至有人开始围攻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很显然,东印度公司和联省议会,教了教这些荷兰百姓什么叫资本的力量。提着棍子的公司雇员,将打砸东印度公司总部大楼的民众好一顿打。

    这几日骚乱渐渐平息,大顺使节团这边当然不敢开枪。这要是开了枪,事儿就闹大了。

    好在联省议会这边还算清醒,派人保护大顺使节团,并且将有限的舰队组织起来,保护泊靠在阿姆斯特丹的大顺船只。

    不敢不清醒,真要是一时冲动,大顺这边的钦差大臣被围殴,那可就是要开战的啊。

    东印度公司顶着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辛辛苦苦在东南亚经营了百余年的局面,单单一个爪哇前前后后百余年就死了将近三万公司员工,真要是开战,哭都没地方哭去。

    好在民众的情绪渐渐平复,办了这么久的黄色小报,也算是完成了它的使命,砸了就砸了吧。

    楼下,卫兵严阵以待,四门大炮就堵在了门口的街道上。远处,是保护大顺使节团的荷兰士兵。

    激情过后,那些愤怒的民众已经不再聚集,终究他们还有自己苦难的生活要过,不干活,没饭吃。

    真要是靠股票和东印度公司股息分红的人,也不可能来砸东印度公司大楼和大顺使节团的驻地。

    抱着膀子在那看戏的刘钰,嘴上的笑容已经挂了三五天,就像是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一个晾衣架,让嘴角固定了一般。

    楼下的街道,奥兰治的威廉乘坐着马车,在士兵的护卫下、在市民的欢呼声中,缓缓驶过街道。

    靠近大顺使节团驻地的时候,威廉忍不住探出头,向这边看了看,看到了在楼顶的刘钰。

    两个人的眼神瞬间相交,随后分开。

    威廉扭过头,继续和狂热的市民挥手,并且不断承诺自己将为联合省奉献最后一滴血,并会坚决地对法宣战、保卫荷兰、保卫新教。

    这,是他唯一的政治承诺。

    朝贡事件,不过是个导火索。

    积压了百余年的怨气、对法国进攻的恐惧,才是真正爆燃的火药。而这根导火索完成了使命后,人们其实已经不是很在乎了。

    康不怠慢慢走到了刘钰的身边,望向下面长长的队伍,摇头道:“这个人说了一堆废话,荷兰的百姓很快会失望的。”

    刘钰点点头,又摇摇头。

    “确实会很快失望,但这个很快,在政治中,至少也要十年八年,就算很快了。我可等不了他十年八年。”

    “这是最后的神圣,我要把他们家族的这点神圣,砸的粉碎。战神可以丑陋、可以没文化、可以畸形,但一定能打。可若一个战神打输了,还是神吗?”

    “荷兰,完了。”

    康不怠自是知道刘钰的恶毒计划,笑道:“我在沙加浜这半年,也见了荷兰商人的势力,亦知商业金融之势大。天朝若醒了,存了下南洋的心思,荷兰的崩溃是必然的。东印度公司的摊子,铺的太大,欠债越多、放贷也多,一旦垮了,荷兰定是要完。”

    “别看今日局势对法不利,可日后怎样,亦未可知。荷兰人还是没看过《三国》啊,吴国今日背盟,明日曹魏势大,未必就不再盟。普鲁士人吃了西里西亚,奥地利人岂不怀恨?”

    “不过是一边骑兵全失,无力再战;一边四面皆敌,不得不割肉。这哪里是和平,只是不超过两年的休战。普鲁士人两年练出骑兵,若是法国不利,我看还是要打。不然法国一败,这几国不要趁机分了普鲁士?”

    “倒是公子这么一弄,下南洋本是天朝内事,反倒叫法国承了好大情。若非我们下南洋,毁了荷兰,怕是这法国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公子无中生有、平添人情的本事,确是学到家了。”

    康不怠也知道,国与国之间,尔虞吾诈。欠人情什么的,没什么太大的用。

    但有时候,国家信誉还是有些用的。法国这样的国家,康不怠很喜欢,因为集权程度是欧洲最像天朝的。

    和俄国一样,把国王、皇帝搞明白了,一切好说。这一点,刘钰这种在朝堂混了这么久的人,当真就如鱼得水了。

    讨好国王、找对佞臣、站好近臣、结好枕边人,这就简单多了。

    反倒是像荷兰啊、英国啊这些国家,搞定了国王,有时候并没有太大的用。

    早在几年前,威海就派了一批人去法国留学。还有一部分还是那些孤儿义学中的人,为的就是打个前哨,搞清楚去了法国,该给谁送礼。

    送礼也是有窍门的,譬如魏公公得势的时候,要办事不给魏公公送礼,送给别人,那便是事倍功半了。

    那些人在法国打了那么久的前哨,齐国公上一次也专门去法国驻留很久,该给谁送礼,基本上也就捋清了。

    康不怠不知道的,是刘钰比其他人更懂法国……外交。

    如同后来腓特烈吐槽的“三裙同盟”、被后世羞辱为“衬裙下的国王”、以及后世历史学家戏称为“法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北美?印度?还是尼德兰?这不取决于法国的利益和理性分析,而取决于国王情妇的枕头风”。

    这位蓬帕杜夫人,现在刚和老公结婚,他老公头顶还没绿呢。

    早在威海那边派去法国留学的时候,刘钰就已经做好准备打好前哨了。又是送礼、又是朗诵诗歌的,虽未谋面,但大顺这边派去的人和这位夫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这位夫人颇为喜欢瓷器和中国建筑。

    一方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国王。

    一方是家里沙龙、研讨会不断,和伏尔泰、孟德斯鸠、魁奈等人谈笑风生的美女。

    这要是搞在一起,贤者模式的时候,谈谈政事,自是女诸葛、女军师,就国王那点见识,如何比得上整天和启蒙学者高谈阔论、现学现卖的这女子?

    七年战争里,反英同盟也真是惨。

    法国是自以为自己是吕雉武瞾萧燕燕的后宫干政、奥地利是连集中兵力突破都不懂的外戚掌军、俄国是太子能让钦徽英三人都算好皇帝的奇葩。

    真是叫人忍不住怀疑,真的是“帝出乎震”,这天命,一路震过太平洋和北美,一直飘到了英伦上空。

    不过,对大顺也算好事。关系最密切的法国,既然要后宫干政,那在后宫干政之前,就讨好后宫,不就可以影响法国的外交局势了吗?伊丽莎白女皇是个雄主,让刘钰感到头疼,无法控制;奥地利和大顺没有交集;正好从法国下手,也最容易下手。

    法国这边,关系到英国会在北美流多少血,也关系到印度能不能效上党归赵旧事。

    现在刘钰等人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唯一原因,就只是目睹奥兰治派正式上台,然后“在骄傲的荷兰人民的反对下,灰溜溜地离开了阿姆斯特丹,只留下可笑的背影”。

    楼下的街道上,人群再度发出一阵阵欢呼,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着远处正在频频挥手致意的威廉四世,笑容满满。

    收起望远镜,他回头和身边的人如此说。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外交和干涉他国内政的首要问题。荷兰的大商人、银行家、金融家、证券商,是我们的朋友,是可以争取合作的。打断他们工业的脊梁后,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改名叫买办。甚至可能直接寄生到我们身上,融为一体。”

    “而纺织工人、农民、工厂主、工业资本家、行会工匠,那些试图让荷兰再次伟大、重回黄金时代的人……这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选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代表他们利益的人上台。有趣儿。”

    “若要类比,何异于江南地主夹道欢迎均田免粮的太祖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