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外交无用论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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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快开打的这一年,法国使节团访华和大顺收复西域前对俄开战的连锁反应,以及对华贸易稳赚不赔的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存在,都让京城成为了今年外交的焦点。

    没有一个国家是冲着天朝来的,都是冲着中国来的。

    天朝的旗号、影响力、意识形态和儒家道德,远不及江西的磁窑、松江的织工、福建的茶农。

    只是想来皇帝和官僚们,心里是没数的,估计也分不清。说不定真要是西洋人帆船齐至的那一刻,还真会有不少人以为这算是万国来朝。

    此时,这个即将成为外交焦点的城市的中心,紫禁城。

    朝堂上,却还在进行着一场“外交无用论”的争辩。

    刘钰站在勋贵那一排里,好几次捏紧了拳头准备出来开骂,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家里人也好、齐国公也罢,都劝过他。

    皇帝,或许不再需要一个锐气无双的冠军侯了。

    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陈奏声,居然让放下了开喷心思的刘钰有些昏昏欲睡。

    “江山之固,在德而不在险……”

    “本朝自比汉唐,然汉唐之旧弊,不可不察。”

    “昔,汉时。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欲有功名,必好开战。”

    “于是天下都知道,想要升官,最好是开边,其次是对内镇压民变。然而直到这样可能会导致祸患的人,却少。”

    “于是,汉朝兵锋强大,士大夫喜欢,民众也竞相尚武。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

    “或曰,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这难道是赞赏吗?这不是赞赏,而是痛斥汉时尚武,以致以军功为上,这正是汉朝灭亡的原因啊。”

    “如今本朝定西域、抚蒙古、流西南。已达极盛。诚以为,当偃兵息武,专注修德于内,而不可再起战端。”

    “外交者,必多牵扯列国事。涉入既深,难免纷争。”

    “若无外交,则英法荷等国,远在数万里之外,则可不管。”

    “何休注《春秋》,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则焉用外交欤?”

    又是老一套的关于“把头插进裤裆里,则外面的事就不存在”的老一套说辞,刘钰已经是连出来对喷的气性都没了。

    这人说罢,有人挺身而出道:“臣附议。”

    “外交者,无非摇唇鼓舌的纵横之辈。若如苏秦、张仪之辈,皆小人也。不行正道,不修德行,嘴无实言。以诓骗为荣,以欺诈为誉。挑唆争端,鼓吹开战,以求功名利禄加诸于身。”

    “此所谓害天下而利己身之辈。”

    “及至前汉,又有张骞之辈。若张骞不通西域,不访西域,何至有武帝征大宛至户口减半事?”

    “至后汉,又有班超。本朝大儒王夫之曾言: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或曰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发穴而攻蝼蛄,入沼而捕鳅鯈——有识者笑之久矣。”

    “像班超这样欺侮弱小凌辱寡少,挠乱这里的人民和动物,以此骗取奇功,班超也不再有人的良心。”

    “而古往今来人们还都盛赞他的所作所为,这不是更加鼓动的狂妄的人更加狂妄吗?班超这样的人,简直让有识之士耻笑。”

    “按照如今的说法,此大约即为外交?”

    “以班超的作为可知,若设立外交官,驻扎西夷,则必以班超为榜样,效仿班超故事,骗取奇功。尤其西夷相距数万里,外交官必多蒙蔽上听,鼓吹开战之事。”

    “这都是为了学班超谋取自己的私利功名,怎么能是为了国家呢?”

    “朝中一些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或曰欲效张博望、班定远。”

    “殊不知,张骞,乃汉武征大宛户口减半之首罪;班超,助后汉争启边衅而以强亡之祸首!”

    这话一说,一些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刘钰。都知道那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欲效张博望、班定远”的人是谁。

    大顺虽然鼓动一些汉唐言论,可能入朝的,哪一个都不是毛头小伙子,不可能会被这几句口号所“蛊惑”。

    有些言论,真要是这么有效,明末的事就不可能发生。李过当年或许有雄心大志,努力扭转舆论风气,可惜死的太早,根本无从在根本上改变太多。

    很多事,都源于利益之争。

    本来大顺就搞出了一个分科举独木桥的武德宫,如今又行军改,使得科举学的那些东西去当将军,根本玩不转。

    照着汉唐这一套走下去,军功为首,只怕科举出身的文官们势力越发微弱。

    除了朝堂上的权势之争,还有许多文官考虑到将来。

    明末留下了很多教训,其中最大的教训没有人学会,但旁支的教训却记得清楚。

    文官们都清楚,他们可以收租、可以欺压的根源,是国家的稳定。

    ————

    不说战乱时候,武将杀文官就像杀狗一样,就算是当年的江南奴变,如果没有政府兜底,他们都要死在奴变之中。

    这个政府,谁都行,包括满清,只要能镇压奴变、提供稳定即可。

    不管是为了权势之争,还是为了国家稳定,此时士绅出身的科举文官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大顺的扩张,到此为止了。

    不能再琢磨着开战了。

    如果没有外交,那么周边也就没有值得开战的方向了,安安心心关上门,做天朝,延续着旧有的道路即可。

    一旦有了外交,那么外面的世界就可能对内产生影响,大顺就可能继续开战——尤其是大顺建海军这件事,让很多人心里不安。

    他们也不都是蝇营狗苟之辈,而是考虑到要开战,得花钱。

    花钱,得收税。收税……那文登的白云航,在文登搞得摊丁入亩、清查田亩之类的变革,就可能发生。

    因为今年大计外察,这白云航在文登搞得简直有声有色,取消丁税之后,税收居然比原来还高出了几成。

    就算不变革,这收上来的税用去打仗,也是浪费,还不如用于民生。比如修修黄河、蠲免钱粮等等。

    西域倒是打下来了,可是有什么用?每年还要往里面贴不少钱,还得驻军。

    是,给甘肃、西京等地的农夫带来了好处,不再是前线,真过不下去还可以走西域、垦河套。

    可好处都是甘肃、西京的人得了,税却要从江南人手里收,凭什么?有能耐别在江南收一分钱的税,靠西京甘肃的税去平西域啊。

    当初罗刹人入京的时候,皇帝就说过,到平西域为止。

    现在又要搞外交部,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只要不外交,和外部就没有联系,也就没有再打仗的可能。

    多数人是这么想的,刘钰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士大夫们的思维方式,见惯不惊。

    后世的中国,和此时的中国,在三观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王安石在九十年前,还是奸贼,只是大顺搞了变形的三舍法,儒生们也不好喷的太过,那是打朝廷的脸;张骞的评价,也不都是正面的;班超斩杀匈奴使节的事,更有许多人诟病,认为这是无德仗势欺人的体现。

    其实,比这更严重的想法,也有。

    比如有人认为,四方边境都是累赘,不如舍弃,纯粹浪费钱。

    王者不治四夷。当然,辽东不算,那里已经不算四夷了,都是一群移民。

    此时朝堂上安静的可怕,这番言论,等同于是在指着刘钰的鼻子骂奸贼了。不少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没这么简单。

    朝堂之争,也和打仗差不多。有前锋,有主力,有后卫,有出来和稀泥调停的。

    在这个节度使入京陈事的节骨眼,前锋试探火力的,肯定是要派谏议大夫这种有资格说话,但败了己方也无太大伤亡的人。

    都知道刘钰在朝堂上就是个孩子,吃不得一点亏。

    一些在外的节度使心想,今天又有热闹看了。

    连皇帝都没吱声,等着刘钰站出来开骂。

    然而被指责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刘钰,却安静的像个羞涩的少女,唾面自干,往那一杵,跟睡着了似的。

    等了半天,皇帝见气氛过于尴尬,只好先说话了。

    “那西洋诸国,亦非小国。你们难道没看鹰娑伯所著的西洋诸国略考吗?那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战舰六七十万料;齐国公出法国,法兰西国兵也不弱。外交之事,互通有无,知己知彼。”

    “汉时尚且称赞罗马,称之大秦。西洋诸国,非是小国。鹰娑比素知西洋事,当可信之。”

    有人出来道:“世人皆知,鹰娑伯《论语》、《孟子》背不熟练、经典少有研读,这西洋诸国事,倒是如数家珍。他对西洋人的了解,我们自是信的。”

    夹枪带棒地羞辱了刘钰一番后,又道:“那英圭黎国,土地不过一广西、人口尚不及山东。如此却收税两千万两白银、战舰六十万料,足可见横征暴敛、穷兵黩武。”

    “以吾观之,必不可久,定会亡国。地不及广西、人不足山东,岁入两千万,陛下难道以为这是好事吗?”

    “此等必亡之国,交往何用?”

    “就算交往,已有礼政府、鸿胪寺。如今又立外交部。”

    “臣试问,这叫朝鲜、琉球如何看待?朝鲜,孝子也,五服之内;西夷,外人也,夷狄之属。”

    “招待罗刹,规格高于朝鲜。此重夷狄而轻五服之亲,只恐藩属离心寒心。”

    “西夷诸国,纵然兵强,又打不到我们,相距又远,何苦交往而寒藩属之心?”

    关于外交部的讨论,刘钰不出声,齐国公本为了避嫌不该出声,此时却忍不住道:“诸公难道忘了前明英荷葡等国寇海之事?舟山、澎湖、台湾事,殷鉴不远。”

    然而反对者也早已想到,笑道:“齐国公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前明闭关,英荷欲求通商而已。如今我朝既已通商,天朝货物,通于西洋,人人追捧。他们岂敢开战,自断财路?”

    “另外西洋人多用大黄、茶叶,又食牛羊肉奶,若无茶叶大黄,必腹胀而死。他们岂敢开战,自寻死路?”

    “本朝只要继续开关,必无战端。西洋人无非求之贸易,贸易事,海关即可办理,何必又要再立外交部?”

    “还有派人前往瑞典国一事,远交近攻,看似妙极,实则大祸。罗刹人与本朝已定边境,派访瑞典,罗刹人必以为本朝将对罗刹开战,边境增兵,我朝是否增兵?增兵便要花钱。”

    “亦或者,一些人欲学汉唐事,军功为上,自是愿意打仗的。与罗刹战,有何益处?苦寒之地,那松花江都无人肯去,便是夺了罗刹土地,又有何用?”

    “军改一事,更使得汉兵可以以一敌五,更是助长了一些边将立功之心。”

    “臣以为,外敌已无,当修德政,万万不可学汉唐,走上穷兵黩武之穷途。”

    “臣亦不是那种不知天下事的人,也曾看过西洋人的地球仪。上古便有大九州之说,赤县神州为大九州之一,更是富庶无双之地,只要勤修德政,自是万国来朝,何必用苏秦张仪张骞班固之举?”

    “欲使西夷不觊觎本朝,唯有教化。教化二字,唯在经典。若求教化,当建番学。招收番人教授经典,实胜外交百倍。”

    “是以,外交无用,反取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