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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天公作美,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白云航来访的四天后,商船船队已经停泊在了成山卫。
因为日本锁国,倭寇不再犯,成山卫已经撤掉,但没有改成叫荣成,仍旧叫成山。
那里不是军港,这些商船船队也就只能停留在那里,距离文登州也更近一些。
招募的人按照计划,还要几天才能返回。
刘钰也因为商船的抵达心情大好,去了一趟文登,办下一件事。
都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这话一点没错,文登的酒楼依旧开着。刘钰就选了一家还开着的酒楼,要了几个很简单的菜,请了白云航。
外面就是一群在街上走不动路晒太阳的饥民,酒楼里摆了一小桌菜,虽然只是几样简单的鸡蛋羹、豆花之类,与外面的残酷世界一对比,依旧奢华。
白云航已经大约摸清了刘钰的性子,至少表面上感觉摸清了。
也没有太多客套,见桌上简单的几个菜肴,虽觉有些简单,却也不好说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他可能会说一句“俭以养德”之类恭维的话,只是做东的是刘钰,白云航心想这么说纯属找不自在。
他已经听说成山有船队靠港的事,只是还不确认情况如何,只好等着刘钰说话。
刘钰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用调羹舀了一小勺软糯糯的鸡蛋羹,又放了下去。
“白大人,看到这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
白云航心想这鸡蛋羹是你点的,只怕不是看到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而是想到了这件事故意点的鸡蛋羹。
他以为刘钰要说什么典故,便也用调羹舀了一小勺鸡蛋羹放在嘴里,轻轻一吸。
“我之前看书,说是前朝崇祯年间大饥以致人相食的时候,有一道菜。什么菜呢?”
“把人的脑袋啊,砍下来。然后找两根木棍草叶,插在眼睛里。就把这脑袋放在火上烤。这一烤啊,脑浆既要沸腾,于是插在眼睛里的木棍就会因为脑浆沸腾牵动而乱动。这两根草棍,便名‘生动’。”
“什么时候不动了,便证明脑浆凝固了,所谓生动熟不动,这便可以吃了。”
白云航嘴里还含着半勺鸡蛋羹,听到这个故事,即便知道当着人面呕吐不雅,却也再也忍不住。
呕……呕……
干呕了几下,再看看这桌上的鸡蛋羹、豆花……好容易忍下去的吐意,又再度涌上来。
“大……大人勿怪……呕……”
半刻钟后,店家来收拾了桌子,另上了一些寡淡的食物,白云航却是半点都吃不下了。
脑子里一直翻滚着刚才刘钰形容的那道“菜”,胃里一阵阵翻腾,忍的手都有些发抖。
“刘大人在黑龙江砍过人头,剁过首级。下官实不能比,还请刘大人不要说了。刘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是说赈灾应该尽力。”
“白大人,我就是有感而发。前几日晚上做了个噩梦,好多饿的虚弱的人围着我问,为什么屯了那么多粮食却只救济文登州?若是把仓里的粮食都拿出来,或许还能救一救莱州、平度。”
刘钰挤出一丝笑容,用筷子点了一下杯中的酒,看着上面飘起的涟漪,沉默许久。
看上去他好像有些愧疚,然而实际上刘钰心里并无半分的愧疚。
他心里有一笔自己的账,由此后推109年的账。所有的苦难和悲惨,都是一个可以计算的数字。是数字,就可以比较大小。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是真的有感而发、心怀愧疚?还是另有所指,便也陪着刘钰沉默。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发现刘钰并非是像传闻中那样,也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不知怎么,涌起一种感觉,就像是刘钰的脸上始终隔着一层白纱,叫他实在看不透。
好半天,刘钰丢下筷子,端起酒杯冲着白云航点了一下,说道:“白大人,其实我救济文登,一方面是力所不逮其余县,另一个,也是另有所图。”
白云航手里的酒杯连动一下都没动,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若说只是为了那些粮食?白云航心想,若只是为了明年收那点粮食,根本不必这么麻烦:用钱买地,合理合法,荒年有粮有钱,地就不会缺。地若不缺,如今租佃,都是一石收六斗租,还差那点粮食吗?
若说是为了结好自己?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州牧,在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眼中,不过芝麻大小的官儿,况且对面还是陛下遴选的龙禁,那如汉时的郎官,是霍去病、张骞、东方朔等人都当过的郎官。
总不好说这位刘大人有龙阳之好?
端起酒杯,悄悄看了看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白云航心里更有数了,确信自己想多了。
“刘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嗯……”
刘钰略想了一下,说道:“白大人,这一次救灾之后,陛下应该会蠲免钱粮吧?”
“嗯,陛下仁慈,必会蠲免。”
“蠲免之后,便是重新开始。我想趁着救灾,帮着白大人丈量一下文登州的田亩数。所有的。白大人放心,你能想到的理由,我都想过了。首先,我手里有一批学过测绘和几何的军官;其次,我手里如今有个万把人,之前数年也算是把文登走熟悉了。”
听到“丈量田亩”这个话题,白云航心里像是被人猛锤了一下,尴尬一笑道:“刘大人既是要帮着丈量田亩,当然是好。可是……可是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陛下蠲免、赈灾。方便发放明年的种子啊。”
白云航脸上的肉抖了抖,心道我问的是做什么,不是问你假装要做什么。
刘钰知道白云航不会相信,哈哈一笑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白大人品评一下。”
“请讲。”
“清查田亩,将人丁税摊在地亩里。税保持不变,减少贫户的税费,增大富户的税费。顺便帮着白大人清查一下田亩,给白大人增加个万把两的税额上缴。”
白云航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大人又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大笑道:“怎么,白大人对我这个摊丁入亩的想法不震惊?反而震惊于我背后的目的?”
“刘大人……恕下官愚钝。大人的想法极妙,趁着救灾期间深入村社的机会搞一次丈量田亩、借赈灾发地亩种子的借口叫人不生疑,时机俱佳。只是,大人如此帮助在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反问道:“那岳武穆尽忠报国,是为了什么?”
白云航迟钝了片刻,随后似乎领悟了,问道:“尽忠报国,是为了尽忠报国?”
刘钰笑了,然后点点头。
“是了。白大人所言极是。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么做。大人只说这个想法是否可行呢?”
白云航是个投机分子,但也是个能吏干员,几乎是一瞬间就想透了,笑道:“这不就是沿着前朝张太岳的路子往下走吗?”
笑的同时,身上却是一身冷汗。
之前刘钰帮自己,他曾真的以为,刘钰不过是“当初若不是你白大人搞教案,我刘钰也没机会崭露头角,更不会替代传教士在北边为华夏拓边三千里”。
之后又觉得这个理由似乎不太靠得住,又想着可能刘钰真的是想要明年的十几万石粮食,毕竟这数目确实是大,怪不得不收礼不吃请,这十几万石粮食可是万两黄金的级别,或许真的就是“非是不收,实是你们给不起那么多”。
等到今日饭局,在等到这句话说出,之前的一切想法都被推翻了。
想想张居正的下场,白云航和刘钰交流日久,胆子也大了许多,笑道:“所以大人不想死后被开棺戮尸,见我白某腰宽背阔,正好背这个大黑锅?”
说罢,又苦笑道:“若是初见时候,大人这么说,只怕我就要吓得装傻。而如今大人给了我一个‘鹤立鸡群’的机会,让我看到了我似乎马上就要入京当京官、甚至若是仕途通达日后入六政府为尚书似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这时候再把这个说出来,我便至少不会立刻吓得装傻,得细细考虑。”
“若是这辈子只能当个州牧了,自然连考虑也不考虑。可如今……倒真的值得考虑了。大人这是在灾情之初,就开始算计我白某人了?”
刘钰见白云航没有装傻,也没有反对,而是笑着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心里也明白了一些。
“白大人若是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是龙禁,外放为武官,非是一县县令、亦非一州州牧。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不通地方事务,就算有这想法,到底是巧妙之策?还是夸夸其谈,那都是不能知晓的。”
“一则此事若是平地而起,极为困难。若无大灾波澜、若无附近万余驻军、若无手中数百懂测绘且于本地毫无瓜葛的人,根本做不到。”
“如今文登三者尽全,又逢蠲免,提前准备,恰逢其时。你说对吧?”
单就这个问题,白云航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那三个条件缺少一个,想要尝试都很困难。不说别的,便说第三条,别处想要搞,去哪弄那么多和本地无瓜葛、却又有能力的胥吏?
又仔细揣摩了一下刘钰刚才的那句话,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的、更深的坑,这才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这三条,确实可以入雷霆霹雳般把一切准备好。”
“所以刘大人还是在灾荒之初,就想到诱我入镬,辅以香油,使我不想逃离。待到油温升高,我再想逃就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