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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大喜啊,国公!”
急匆匆地冲进帐篷,带出了一大阵风。
好在齐国公没有在那祈禳七星灯,只是在那和一个蒙古贵族送的女奴腻歪,看模样也看得出真是憋的够呛。
看到刘钰火急火燎地跑进来,齐国公拍出了一声脆响,叫那个女人离开。
“何事这么高兴?”
“俄国人那边心态崩了!被咱们拖崩了!背锅的!新来的是个背锅的!”
激动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齐国公却敏锐地听到了熟悉的“背锅”二字。
顿时叫人守好营帐,不准任何人靠近,问道:“怎么回事?”
刘钰把大致的情况一说,齐国公顿时也来了精神。
虽说罗刹人那绕舌头的名字难记,可是宫廷政治这种事,东西方区别不大,着实“普适”。
他一个国公,自然是明白了关键处。
听着刘钰对彼得的介绍,齐国公也是颇为赞叹。
“好似宋神宗变法,为了新法不废,甚至立下了遗嘱:废新法者不得继位。为了这事,那彼得自己监斩,杀了自己儿子?还宁可女子登基?这彼得……的确是个雄主啊。”
刘钰笑道:“管他是不是雄主,这人已经死了。现在接替萨瓦的这个,就是他当年抓回了现今小罗刹王的爹,也是他宣读的死刑。让他来这里的意思……国公难道还不清楚吗?”
“哈哈哈哈哈!再清楚不过了!”
齐国公放声大笑,心想这种事简直就是明摆着的。
就是废物利用嘛,反正这老头儿肯定是混不下去了,年纪也大了,正好来背锅。
若不然,肯定还是会让萨瓦继续在这谈的。
“小子!不错。陛下没选错你。若不然,我又不懂罗刹内部的事,就算知道临阵换将必有缘故,却也猜不到。只怕还会以为罗刹要开战,故而换了个老将在前线呢。”
“这二百两银子花的,不冤,大赚。若是别人,对罗刹缺乏了解,断不会因为换将之事知道罗刹内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那这岂不是可以继续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越有利?”
齐国公心情大喜,心想陛下这一次真是选对了人,换了别人,焉能抓住这样的机会?
可刘钰听齐国公要继续拖下去的说法后,摇头道:“我以为,拖就不要再拖了。直接谈正事吧,拖下去,对我大为不利。”
“嗯?”
刘钰皱皱眉道:“这老头儿八十多了,拖太久,我怕他死了。他要是气死了,罗刹万一没人肯背锅了怎么办?”
齐国公一想倒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大冬天的在这种地方谈判,看起来又肯定是准备退让的,气死极有可能。
“此外还有个事。现在罗刹掌权的,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权臣。权臣派这老头儿来背锅,我现在担心的是权臣坐不稳。一旦权臣下台,恐怕又不好谈了。”
“国公你看,要是现在谈出来了,那么表面背锅的是这个姓托尔斯泰的老头儿,可等权臣一死,真正背锅的就是那个权臣缅希科夫。这样一来,罗刹王面上也好看:非我卖国,实乃权臣卖国。吾非卖国之君,臣乃卖国之臣啊。”
面子问题,对君主国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齐国公点点头,神情转为严肃,问道:“你断定那个叫缅希科夫的坐不稳位子?”
刘钰心想历史证明他就是坐不稳。
但掐指一算这种事,容易被当成神棍,还是要摆事实、讲道理,证明自己“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为上。
“国公放心。他坐不稳。此人难成大事。”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彼得为了变法,杀了亲儿子,改了继承法,宁可让女儿上位。刚死的这个罗刹女王,是他的第二任老婆,彼得和前妻还有一些女儿的。”
“我听那罗刹王的义子说,这个缅希科夫和彼得是一起长大的,大约类似于前朝陆柄?反正彼得杀儿子的时候,此人也是最早支持的。他之所以扶彼得的孙子上位,因为他有个女儿,想把女儿嫁给彼得的孙子、现在的罗刹小王,以后外孙当沙皇。但前朝元老,都是参与过彼得杀废世子之事的……所以大部分元老还是支持彼得的女儿上位的,怕彼得的孙子上位后清算他们。”
才听到这,齐国公就楞的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
就这水平还想学曹操?
这时候的合理选择,明显是扶植彼得的女儿上台,毕竟你手上可是沾了废世子血的人。女子上台,地位不稳,定有求于你,你这权臣的地位亦可稳固。
新旧党争,你应以新党为援才是。新党手上都有废世子的血,你却扶植废世子的血脉上台,真是……
真是权势迷了眼啊,这么搞,野心昭然若揭,又把当年一起支持杀废世子的老臣置于何地?
你外孙日后能继承王位,其余人怎么办?若无朋党,岂可为权臣?
忍不住摇摇头,心道这罗刹国宫斗水平,很一般嘛。
“嗯,如你所言。此人当真是个短视之辈。你说的没错,此人必不长久。是得赶紧谈了。一则不能让这老头死了,二则要得在那个缅希科夫下台之前谈好。给罗刹王个台阶。”
齐国公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就刘钰说的这些事来看,这个缅希科夫绝对不会长久。
正如刘钰所言,一旦这个缅希科夫下台了,罗刹新王老臣,必然谁都不肯背这个丧权辱国的大黑锅。
现在若能签了,锅尽可以让这个缅希科夫背,罗刹国现在都不起兵,短时间内也不会起大军前来,只能顺势就认了此事。还可以顺带着清理一下缅希科夫的余党。
以齐国公多年扎根朝堂的经验来看,多半如此。
刘钰见齐国公也认可自己的“推断”,心想齐国公这是心里也有数,长久打下去大顺未必占得到便宜,不若见好就收。
借此事他又笑道:“所以这谈判的条件嘛,就另有章法了。我还得请国公一件事。”
“说说看。”
“请国公写密折,陈诉此事。请陛下允许签订密约:从陛下内帑每年拿出三万两,给罗刹人,秘而不发,十年为期。以这三十万两,为赎买费,赎买罗刹人从石勒喀河到色楞格河的一座堡垒、一座小寨。暂时没时间攻取了,不如买。拖下去,一旦缅希科夫下台,新臣新王,谁也不肯背锅,就难让步了。真打下去,三十万两也不够。”
“能换回什么?”
“黑龙江全部流域。凡支流,均为国朝土地。包括北岸精奇里江。三十万两银子,十年期,换东线百万里土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这样,地图就不必走直线,可以直接沿着分水岭山峰为界。分水岭流向黑龙江、鲸海的,都是我们的;分水岭向北流的,是他们的。”
拿出之前已经划了一道直线的地图,刘钰指着黑龙江北岸的外兴安岭等山岭,说出了这一次谈判的要求。
以山脉为分水岭,索要整个黑龙江支流流域,这是罗刹临阵换将给刘钰带来的勇气。
用钱换石勒喀河的一座小堡,那是为了尽可能在今年过年之前完成签约,否则罗刹国一旦再度政变,只怕没人肯背锅。
此等时机,简直千载难逢。
齐国公也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三十万两买的是石勒喀河。
本来可以不用买,再拖一阵就能攻下,但现在罗刹国内有变,大顺这边就不宜再拖,以免夜长梦多。
能否同意,那是皇帝的事。虽说之前有过底线,但现在事发突然,偏偏这种事又不是能够临机决断的。
“好,我这就写折子,叫人速速送回去。此事若成,你是首功!”
刘钰微笑,齐国公又道:“经此一事,日后外交之事,倒真的要变一变了。需得有人常驻国外,一旦有什么情况,也好知晓。这一次若不是你,这么好的机会摆在这,换了别人也不知用。你去准备吧,我自会陈明。”
…………
老托尔斯泰伯爵不会汉语。
如果会的话,他现在一定想说那句话。
“竖子!不足与谋!”
八十多岁的身躯在蒙古高原的严寒中加速着苍老,咳嗽声从过了伊尔库茨克就没停过。
老伯爵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可能还要背一个丧权辱国的骂名。更可恨的是那个不足与谋的缅希科夫,简直是被权势名利冲昏了头脑。
当年处死废太子阿列克谢的事,就是你缅希科夫第一个签名的,你胆子可真是大,就为了能女儿当皇后、将来外孙当沙皇,连让废太子的儿子登基这种事你都敢干?
真以为知道当初你第一个签名同意处死废太子的人,都死了?
老臣们大多希望让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女儿伊丽莎白登基,因为老臣们担心彼得二世上台会搞清洗,尤其是当年废太子一案中的诸多老臣。
缅希科夫这个蠢货却不同意,就做着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当沙皇的梦,以为至少能欺瞒到女儿和彼得二世结婚。
沙俄是有秘密警察传统的,老托尔斯泰伯爵就是彼得大帝的秘密警察头目、彼得大帝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种暗影中的毒蛇,当然会留后手。
老托尔斯泰确信,缅希科夫不久之后就要倒台,只可惜他自己未必看得到那一天了。
甚至这个丧权辱国的骂名,自己也是担定了。
朝廷老臣们都认为,不能扩大和中国的战争。尤其是得知了大顺这边有法国军官、大顺采用了法国式的攻城方法后,更是如此。
俄罗斯虽大,却没能力面对法、土、中的三方同盟。
远东的利益,排在黑海、波兰之后,这时候扩大对中国的战争,就等于放弃了一雪第三次俄土战争之耻、夺回克里米亚的可能;更可能在波兰王位问题上面对中国的背刺。
之前他们曾以为,那个东方的帝国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但不是一无所知,恐怕连开战时机都是刻意选择在彼得去世朝政混乱的时候。
缅希科夫不想担这个丧权辱国的名声,他不是彼得大帝,做不到战败数次仍旧牢牢控制着朝政。所以,这个背锅的事,终于从废品堆里找出来已经失势的老托尔斯泰。
彼得大帝留下的十三万军队,已经要把俄罗斯的财政拖垮了,每年岁入的七成,都扔到了军队里。
现在没有财力支撑一场万人级别的战争,更急需恢复和中国的贸易,得到茶叶和大黄,以及生丝,来换取足够的钱养活那一支让俄国跻身为欧洲强国的军队。
大顺在东方的推进速度实在太快,几座堡垒完全没有挡住他们,听说大顺的皇帝亲临前线,这如同于彼得亲临瑞典前线,宣示着大顺必须要夺回黑龙江。
至少,朝中大部分老臣都是这么想的:狡猾的中国人,选择了俄罗斯最衰弱的时候发动了战争,他们的法国和土耳其盟友,必然热切地期盼着中俄之间的战争持续下去。
咳嗽声中,老托尔斯泰忧郁地看着谈判对手,心中连连叹息。
看得出,对面真正主持谈判的,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朝气蓬勃,就像是七八点钟的太阳,热热的、红红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微笑的时候眼神又锐利的如同毒蛇,不断用暗讽来夺取气势。
自己却像是将要落山的太阳,尽可能撑着想要晚一些落下去,可怜坐直身体都很痛苦,更不用提连续不断的咳嗽让他的每一句话都缺乏气势。
当年在威尼斯学习海军技术时候的拉丁文底子,如今竟被一个年轻人压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
对面那个悠闲喝茶的公爵,更给老托尔斯泰无尽的压力。
等到第一份大顺这边正式的谈判条件的拉丁文文本递送过来时,老托尔斯泰扫了几眼,再也撑不住了。
气急之下,连连咳嗽。吓的刘钰嗖的一下翻桌子跳到了老伯爵旁边,拍打着他的背,让他把气喘匀。
心想:您可先别死,过俩月再死。您现在死了,这大黑锅谁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