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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叶三省也差点去洗脚房。
下午一上班,朱其就给他发了短信:
晚上喝小酒。
叶三省借了会计黄一萍的电脑正在研究过去一年关于油茶树的各种文件报告,又插上自己的移动网卡百度相关资料,抬起头,看见朱其对他挤眉弄眼,一想无事,回了个:
好。
当初李洪锋要借用黄一萍的电脑给叶三省录入文件报告,黄一萍直接怼了回去,现在叶三省开口,黄会计倒是爽快地答应,还让他随便弄。
他插入自己的备份,搜索跟油茶相关的资料,突然看见文档里似乎有一个文件夹不是自己做的,点击过去,需要密码,怔了怔,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备份的时候,怕丢失文件把鼠标拉得太大了,把陈永胜电脑中的文件也拷了过来,鼠标点过去点开右键便要删除,然后停顿,呆了一秒钟,松开鼠标,让它继续保留在那里。
正在工作,手机又响了,一看电话是高雪皎,赶紧扫一眼办公室,拿起电话出门接听。
高雪皎问他周末有没有安排,叶三省回答没有,高雪皎说李博想大家约一下,庆祝大难不死,叶三省惊喜地问他出院了,又说啥叫大难不死,是遇劫先提,逢凶化吉。
高雪皎哈哈大笑起来,说李博还真有这个意思,让叶三省请一下苏少,到时一起喝两杯,交个朋友,不打不相识,这也算是逢凶化吉。
叶三省愕然,说苏少有他的电话,但他没有留苏少的电话。不太明白李博的什么逻辑,居然还想跟苏少这种混混交个朋友?
高雪皎怔了一下,说没关系,可以叫李博问酒吧的经理,酒吧的经理应该有苏少那伙混混的联系方式。他让李博问一下告诉叶三省。
叶三省佩服自己这位记者同学反应真快,闷闷地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一会高雪皎发了短信过来,是一个电话号码和马先生。
叶三省看了好几秒这个电话,想马先生应该是马平吧?
他是苏少的小弟,订座买单这些事自然由他代劳,而且他好像还是苏少的司机,但是,该不该打这个电话呢?
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纠结这个问题,把思想集中到油茶这个项目上来,看看如何加强跟其它课题组的联系,一直到大家哄然起立,告别下班。
叶三省随着大家出了正府大门,挨近朱其,两人不做声地装作回宿舍,直到跟其他人都分开了,朱其说:“走,今晚跟我去吃大户。”
招手叫了一辆电三轮,两人坐上去,叶三省问:“你不开车?”
“开车招眼。”朱其说:“难道现在坐这种敞篷轿车不是很爽吗?”
节气早就立秋了,这段时间太阳已经不烈,这个时间坐在电三轮上迎风一跑,说不出的轻松舒适。
叶三省想到朱其顾忌招眼,怕别人看到他的车,又坐电三轮,应该就在临江镇哪里不远,果然颠了十来分钟,电三轮在江边一处开阔的空地停下,迎面两般巨大的游轮停在沱江边上。
朱其付了账,引着叶三省往游轮走去,一边介绍。
原来今晚请他吃饭的叫王洪渊,是他高中同学,他父亲王龙炳,跟王洪九王永明一样,也是临江镇大名鼎鼎的社会大哥,人称“炳叔”。王洪渊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来帮父亲的忙,最近几年慢慢接手父亲的生意,也渐渐成为临江镇有名的“小王总”,今天中午打了朱其电话,晚上必须到位。
“为啥请你呢?”叶三省问,“小王总又不过生,又不订婚,莫名其妙地召你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既不奸也不盗,而是黑。”朱其好脾气地解释:“我跟他高中时关系非常一般,他高中时就是到处提劲打靶(西川方言:吹牛惹事)的角色,我是好好读书先生,根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谁知道几年后兜兜转转我会到临江镇来工作?也是我来了,我们关系才亲近起来,他总是找我喝酒,基本上每一次喝酒,都会让我帮他安排事,不过都是些小事,不算违法犯纪,也在我能力范围。”
因为是朱其,叶三省才可以放肆地开他玩笑,也因为是叶三省,朱其才能够这样坦白地说人说事。
“那就是鸿门宴了。”叶三省故作紧张地说:“你我得警惕。到时看我摔杯为号。”
两人笑着走到江边渡桥,一位身穿制服,体态妖娆的中年妇女迎上来招呼道:“欢迎朱大官人,欢迎这位小兄弟。王总在牡丹厅等了你们好久了。”
“徐总。这是叶兄弟。”
朱其替两人介绍。
徐总妩媚一笑,延请两人,当先领路。
“朱大官人,这味道……你应该复姓西门。”叶三省看着前面娉娉袅袅走着的徐娘,取笑道。
“你们正府上班的人,都是官,自然可以叫官人啊。”徐总回头一笑,抢着解释。
“原来你是这样的朱大官人。”叶三省不怀好意地笑。
游轮有六七层,有餐厅,有客房,还有KTV,麻将室和台球厅这些,应有尽有,两人上到三层甲板,一位梳着小分头的年轻人从当面一个房间出来,对着朱其打了个响指,说:“看见你们来了,我决定,今晚在外面整。”
“甲板上?”朱其笑道:“好啊,外面空气舒服。”
“没事,今天生意不好,没有外人,也没有正府订餐。”年轻人知道朱其担心什么,嘿嘿一笑,转头看叶三省:“这位兄弟?”
“同事。这次招考来的新同事,叶三省。”朱其介绍:“这位是金银滩游龙公司的王总,我同学。”
“王总好。”叶三省跟王洪渊握手,看见这位王总又瘦又矮,三角眼,嘴有些歪,精神萎靡,跟朱其相比,完全两个样子。
“叶兄弟好!你是朱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有啥子事,召唤一声,我这个堂子,随时过来,喊一声就是。”
王洪渊豪爽地说。身体不像是跟人斗狠的混混,气势还有些像大哥,叶三省自然不会把这些场面话当真。
王洪渊招呼大家走到船舷看风景。
金银滩是清流河汇入沱江处,两艘游轮就停放在交汇处的一片冲积平原上,极目眺望,夕阳灿烂,山川艳丽,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喝彩,说好风景,好地方。
王洪渊说他准备在岸边大举土木,修建一排房子,古色古香,跟游轮结合起来,做一个文化,不,江城第一大的农家乐。朱其问那是别人的地啊,王洪渊说我让他们把土地流转给我就是了,朱其说档次要上去,就不叫农家乐了,叫度假村。王洪渊说老朱说得有理,正府机关的人看问题就是不同,以后你来给我当顾问,我每个月发钱给你。朱其说我哪敢拿你的钱,王洪渊说不要钱要人?那今晚船上我那些服务员你随便选。
叶三省心想,这里江河汇集,风景绝佳,风水也绝佳,倘若允许修庙,他肯定争取为师父王道士拿下这里,可是让王洪渊这种人来胡乱捣腾一通,真要按他的“宏伟规划”在江边修一些不伦不类的仿古建筑,不如就只摆这两艘游轮,还算融洽。而且,他那么随随便便说一下土地流转,肯定是仗势欺人,强占其他农民的土地。
一会服务员从房间里抬了桌子椅子出来摆好,王洪渊招呼大家入座。
他那边还有三位朋友,一位介绍说是顾总,看样子是跟王洪渊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一位介绍说是他的好兄弟,不过从王洪渊时不时流露对他的指使,叶三省揣测可能像马平跟苏少的关系,还有一位居然是一位音乐人,据说写过很多歌曲,跟不少著名的歌星都有合作。
然后又叫了半老徐娘的徐总来陪酒,一桌人七星聚会,阵容整齐。
叶三省刚上船见到王洪渊时还有些后悔,不该冒然答应朱其,现在坐在甲板上一望无际,清风吹拂,满眼都是风景,心里欢喜,也不在意一桌人对朱其的奉承对自己的冷落,酒来即干,有呼则应,自得其乐。
酒过三巡,王洪渊也不避讳,直接切入主题,说上午的会他也派人去参加了,也领到了一张环境综合治理意见书,要他们十天内也拿个整改报告出来。主要原因是他们两艘游轮的污水排放和生活垃圾丢弃,对沱江河影响极大。
王洪渊愤愤地说:“几十年都这样,现在要治理了,他M的这个杨中是不是故意日怪?当初我们两个船是办了正规执照,合法经营,你不让我把污水排江里排哪里?我的垃圾不丢……江里丢哪里?我也不是全部都丢江里,有些我也让他们送到岸上的垃圾箱,有垃圾站的人来收,重要的是你叫我整改,我怎么整改?我整改得来我早他妈就整改了,还有,整改的钱谁出?”
发泄一通后王洪渊问朱其,这次镇上是不是真要较真?他父亲打电话问了九叔,九叔也没有说什么,他感觉有点心虚,所以今天必须要问个清楚。
朱其笑着说:“你小王总也有心虚的时候啊?要我来说,正府任何时候的任何要求,做为一个合法商人,都应该积极配合。”
叶三省暗中叫了一声好。朱其脾气温和,在镇正府里像一个菜鸟,可是现在坐到主位,登时变得有模有样,说话得体。
“那我们该不该整改?你给我个实话。”王洪渊继续追问。“九叔那个水厂,我看杨中这屁娃肯定不会放过,可是我们是不是也要一网打尽呢?老朱你今天必须说实话。”
叶三省一凛,原来王洪渊的九叔是王洪九。临江镇王姓是大姓,不过他和王洪九都是“洪”字辈?为什么叫他九叔?朱其这样被他逼问,吃个饭就要承担如此重负,是我我就不认这个同学了。
突然想到高雪皎。他和高雪皎其实大学关系也不好,各自在各自的领域内前进,只是因为毕业后都在江城,才建立“亲密”关系,倒跟朱其和王洪渊差不多。不过王洪渊的身份可不比一位记者正大堂皇。
“正府工作,肯定有轻重缓急,有主有次,哪怕是同一个工作,也有侧重点不同,不会一视同仁,搞一刀切的。”朱其继续老神在在地说。
叶三省在心里喝彩,愈加佩服。想不到他平时只觉得可以交往并不看重的同事,内涵如此丰富,虽然只是引用正府公文中的套话,正府机关真是人才济济,只是大部分人没有合适的舞台啊。
“那好吧。”王洪渊点点头,似懂非懂,“来,喝酒。”
结束后,王洪渊大方地安排洗脚,朱其推辞,说还要回文化,徐总热情地拉扯,叶三省一朝被蛇咬,有苏少殷鉴不远,哪敢再趟浑水,助嘴说他还有工作,回去还要加班,正在纠缠,王洪渊接了电话,文化县城有朋友邀他宵夜,看样子是无法拒绝的朋友,挂了电话面带歉意地对朱其说那改天再约。
朱其如释重负,连说不必客气。王洪渊让他的兄弟开车送他和朱其叶三省先回临江镇,放下两人,再去县城。
看着汽车离去,朱其松了口气,对叶三省说:“刚才我们去船舱洗手间,小王总说刘学文上午会一开完就给他打电话说,只要王洪渊表示表示,他就能够保证他的游龙公司这次安全过关。刘学文还说,他是代表高云,也就是代表杨中开的这个口,王洪渊问我这有没有可能。”
叶三省震惊万分。
他到临江镇一个月,其实连工作人员也只认得一半,他到计生办录入文件报告时,刘学文已经提前两天离开计生办去了船管所,要不是因为高云天天坐他的车,他肯定不会知道这个人,可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居然就敢利用这种机会伸手拿钱。
“怎么可能!杨镇不是那样的人。”叶三省毫不犹豫地否定说。
“杨镇应该不会。杨镇长要吃钱,也绝对看不上那点渣渣。高云也看不上,你看他的表,起码值好几万。”朱其老练地分析说,“所以刚才我也想了,直接就在洗手间告诉他,这肯定是刘学文一个人搞的鬼。”
“狐假虎威,胆大包天,利欲熏心。”叶三省不屑地评价。
“而且愚蠢。”朱其加上一句,“你看,连小王总都不太相信他的话,所以要专门把我叫去问一下。”
“那小王总会怎么办?”
“我管他,那是他和刘学文的事。”朱其头一仰,“反正今晚他请我吃这顿饭没亏,不仅少出了一笔冤枉钱,我还透露了一个更重要的信息,他那个游龙公司未必在杨镇长的打击范围内,当然,看他是否能够理解了。”
这句话再次让叶三省震惊。
他回到宿舍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以前真是小看了朱其。
他跟朱其的认识完全相同:杨中虽然气势汹汹,却未必会真正绝对公平,严格打表。他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企业都整得关门,肯定会选择一些重点企业严厉打击,做个榜样,再让其它企业跟进,但不会过分要求,而是灵活对待,比如给个时间表,比如减少尺度。
他相信杨中并不是那种只知道一味猛打猛冲的人,他的态度只是暂时摆在那里,尤其是在王洪九不停增加阻力的情况下,但是关键时刻,这位聪明能干的年轻镇长,也能够灵活处理问题的。
这个时候,杨中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清静了一下午的年轻镇长,晚饭后不断接到电话,刮起这股龙卷风的始作俑者,终于开始不可避免地断入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