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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之地……”
林元景骑马过了三关,进入涿州地区,一路看着两侧开耕播种的田地,炊烟鸟鸟的村落和行进有序的商旅,感觉突然不一样起来。
这半年多的时间,他常常往返两地,在燕云担任乡军的教头,传授枪法。
以前教惯了京营那群懒散的禁军,突然遇到一群好学的乡兵,他是挺高兴的,而同样作为教头的徐宁、张清等人,也对他极为敬重。
原本以为是他教的好,现在看来又是沾了儿子的光……
只是这次的光,未免太大!
“二郎怎么敢做那样的事情呢?”
林元景的神情至今有些恍忽,带着惧怕,更多的则是浓浓的忧虑。
林氏虽然称不上武将世家,但也是世代武官,为国效力,如果真的走上那条路……一旦事败,不仅全家尽殁,更是要背负骂名,九泉之下,都难见列祖列宗啊!
可是他之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时,李氏却平和地道:“二郎现在什么都没做啊,夫郎何必提前担忧呢?”
林元景哑口无言,这位总教头确实没有做什么,只是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已经有许多人希望他做点什么,这群人里面,甚至包括了如今的大名府知府蔡京……
所以他立刻北上,要亲自跟儿子谈一谈。
下意识地看了看欣欣向荣的燕云后,林元景收敛心思,一路快马加鞭,很快抵达燕京,熟门熟路地到了书院。
李彦刚刚上完课,将他迎入书房:“父亲来了,母亲身体可好?”
林元景定了定神道:“别的都好,就是操劳你的婚事,她十分中意李小娘子,已经向王夫人表示过提亲之意,连媒婆也请来了,你觉得如何?”
李彦对于婚事已经有准备,毕竟到了现在,这不单单是他自己的事情,更是一件稳定人心,增加上下凝聚力的政治事件。
何况接触之后,李清照确实挺好,他点了点头道:“李小娘子聪慧温良,才华横溢,已是上上,更明教化之道,开办女子学堂,所谓习大道而治天下,男女皆是如此,自是贤内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就劳烦父亲和母亲多多费心了。”
“好!好!”
林元景本来还以为这个要费一番周折,毕竟越是有能耐的孩子,往往越希望自己作主,何况是这位,故而得了准信,还是挺高兴的。
只是听到这份评价,怎么都不像是简单的娶妻,愈发像是选……
他实在忍不住了,刚要开口,又突然紧张地站起身来,来到门边,朝外面左右看了看,害怕隔墙有耳。
李彦莫名地看着,然后就见林元景回到面前,低声道:“二郎,你给为父一句准话,你是不是想……嗯,干那种大事?”
李彦心头失笑,这位居然才发现么?
这位咸鱼父亲政治敏感性一向很低,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没人跟他言明。
但想想也对,这种事情都是心照不宣,你知我知,谁会说得那么透彻呢?
现在既然把话说开了,李彦倒也没有隐瞒:“父亲,有一句话叫时势造英雄,既然光复燕云,就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林元景勃然变色,低声呵斥道:“胡说!什么瞻前顾后,又有谁逼着你么?二郎,你万万不可为了那等诱惑,陷全家上下于不忠不义啊!”
李彦平和地道:“父亲了解我的为人,请耐心地听我说。”
“就我个人而言,对于那个位置所带来的权势与享受,其实不是十分看重,倒是更喜欢走到那一步的过程。”
“不过我很清楚,这是天下间最关系生死荣辱的事情,没有之一,一旦迈出,就再无回头之路,为了那些视我为兄长的部下,为那些追随效忠我的将士,为了这片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百姓,就不能退缩,更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胡作为非……”
“所以我才会说,北上光复燕云,就不能瞻前顾后了。”
见到林元景眉头一皱,想要反驳,李彦继续道:“请听我说完,或许在你看来,我们乖乖地把燕云奉上,朝廷也会加以封赏,平步青云,荣宠至极,但这其实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他人手中,而且结局肯定是极为悲惨。”
“因为有宋一朝,已经有两个非常好的例子,都是名人,一位是真定王氏的王超,另一位是狄武襄。”
“王超在宋辽战争期间,坐拥重兵而不动,真宗亲上战场,都指挥不动他麾下的军队,俨然是五代遗风,以致于错失良机,让本来孤军深入的辽军在大宋境内纵横驰骋,最后逼迫签订耻辱的城下之盟,辽人掳掠之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样的将领,换做前唐,三族都夷了,但宋廷却顾忌于他在军队中的根基与影响,再加上知道此人是真的可能反的,只是贬官意思一下,很快就官复原职,寿终正寝,死后还追封鲁国公,谥‘武康’。”
“而狄武襄的事情就不用多言了,他之所以被那么多文官弹劾,污蔑其谋反,恰恰是那些人知道,他不会谋反……”
“同样的道理,我如果占着燕云,朝廷肯定要小心翼翼,加以安抚,最少也是一个功勋传代,武将世家,因为他们特别害怕我会真的走出那一步。”
“相反我如果让出燕云,给朝廷接手,去金陵表达一片赤诚忠心,中枢立刻就会痛下杀手,文臣士大夫群起而攻之,各种不臣谋逆之罪扣上,最后的下场就是全家问斩!”
“换成父亲,会怎么选?”
林元景张了张嘴,脸上的怒火消退,沉默下去。
李彦接着道:“当然,我也可以为了一个忠字,明知必死也要报效朝廷,但经历了迁都南逃、议和结盟、污蔑青天,宋廷的威望已经降到谷底,如今烽烟处处,四方都有造反之辈……”
“如今燕云、河北、山东之所以能够太平,正是有我和乡军存在,那些逆贼不敢造次,我若是退了,这三地也要生灵涂炭,乱作一团。”
“这绝非妄自尊大,而是无论野心勃勃的枭雄,还是为民出头的豪杰,都不愿屈居于这种软弱无能,外宽内严的朝廷之下!”
“世道如此,肩上承担的,更不是一个人的未来,换成父亲,又会怎么选?”
林元景原来的话已经说不下去,只能化作一道深深的叹息:“真没想到,世道竟然到了这般地步,怪不得蔡待制将我的调令压下,又将你张伯父调了过来……”
李彦颔首:“从守卫大名府开始,我就很承蔡知府的情,他才干出众,可为能臣,后来更是为燕云之地提供粮草,如今燕云能得如此安稳,他功不可没,我都记在心上。”
林元景嘴唇颤了颤:“那你……这……能成么?”
李彦微笑:“若说十成把握,那未免盲目自信,但机会还是不小的。”
“别的不说,换成任何一个朝代,我们都不可能如此占据燕云长达一年之久,由此已经能反应出许多,落在有心之人眼中,更是每日都有乡野志士来投……”
“天下皆知,龙蛇起陆,大幕拉开了!”
这话并不是安慰,换成其他朝代造反,李彦绝对不会一开始就占据燕云,夹在两个大国之间,那无论自身能力多强,都是作死。
唯独现在这个时期,可以这般操作,欺负的就是宋廷软弱无能,辽国则有个耶律延禧,后方女真又强势崛起。
而他的思路十分清晰,燕云作为根据地,目前已经稳固,下一步战略,有南北两大目标。
南方很干脆,就是将燕云、河北、山东和河南统统纳入,尽得中原之地,最好直达扬州,如同昔日隋朝与南陈一般隔长江而对。
北方则是要压制女真族的崛起,放眼天下,其他军力都在衰退,那里是唯一冉冉上升的强军,所以他至今没有丝毫懈怠。
前面的没有明言,倒是最后的训练,李彦觉得这位父亲挺拿手的:“关于操练乡军,还望父亲多多费心。”
林元景沉默下去,最后叹道:“既然你决心已下,我从来都是劝不动,最后被你说服的……早知如此,我当时传授乡军枪法,肯定拿出十二分本事来,现在依旧如此,只要乡兵肯学,我定将他们练好!”
李彦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如今河北东路的局势如何?”
他话题转得太快,林元景愣了愣道:“没听说有贼人作乱,自是好的……”
李彦道:“不可掉以轻心,蔡知府坐镇大名府,又有晁天王整顿绿林中人,河北才得太平,但如今各地皆乱,总有野心之辈蠢蠢欲动,图谋不轨。”
林元景想了想:“如此说来,还真有一人!”
“高提举罢官后,他麾下的那批皇城司手下全部归蔡待制管理,此前就上报了一个叫田虎的猎户,此人武艺不俗,专门结交地方恶少闲汉,聚集了数千门客,疑似要建立类似于曾头市的堡寨。”
“乱世为求自保,本无可厚非,但蔡待制却觉得此人野心勃勃,恐生祸乱,我还自请去监视,被蔡待制拒绝了,派了高廉过去……”
李彦听了都有些诧异。
他之所以防备田虎,是因为这位本来就是原着的四大寇,而且造反的地方就是河北,发现辽国使臣加以联络后,当然要防范于未然。
而蔡京能盯上田虎,就是全靠敏锐的洞察力了,不禁赞道:“蔡知府明察秋毫,洞察其奸,有他镇守,确实可保一方安稳!”
河北在大宋的规划里面,分为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
东路的治所是大名府,下辖沧州、瀛州、雄州、霸州、莫州等地,最初乡兵也是从这里发展起来,经过一年的修养,已经完全恢复没有被辽军蹂躏前的模样,又有蔡京的镇守,可以说是铁板一块。
西路的治所则在真定府,下辖相州、浚州、祁州、保州等地,之前被辽军侵占了许久,直到雁门关前辽军主力往西而行后,此地才彻底收回,所以相较于东路的大治,西路不少州县还是处于混乱中,要出问题肯定也是从这里开始。
不过从目前看来,田虎想要扇动造反,聚众成势,依旧绕不过蔡京……
李彦目光微动:“李公和王夫人是不是回山东老家了?他们是在母亲有意提亲前,还是提亲之后?”
林元景苦笑:“在提亲之后,他们怕是有所察觉,才远走避祸……”
李彦眉头微扬:“那婚事就是未知之数?”
林元景道:“八九不离十吧,其实你母亲和李氏是族亲,在大名府又居于邻里,真要出了事情,他们也避不过,大不了我们厚颜去将李公请回来……”
李彦点头:“婚事确实要烦请父亲和母亲出面,如果此事定下,发帖给蔡待制、卢员外和韩驸马,让他们来燕云参加婚礼,必要时也可以传出风声,让这场婚礼远近皆知。”
林元景一怔,神情变了:“你想做什么?”
李彦正色道:“请父亲放心,在燕云之地,这场人生大事,肯定要安稳地办好,否则也对不起妻子。”
“只是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有不少野心勃勃之辈盯着乡军,就想要乱一乱河北山东,到时候要辛苦一下宾客,赶一赶场了!”
林元景这才明白,却又皱眉道:“你如果不亲自出手的话,能否确保万无一失?”
李彦笑道:“我认识一位前辈,武艺超凡脱俗,已非人哉,请他出手可保万无一失。”
林元景又聆听了一番如今的局势,俩人用了餐,才各自分别。
等他走出书院,天空已经变得漆黑,漫天繁星耀起,居于正中的一颗星辰颇为明亮。
林元景仰首,喃喃自语:“林家列祖列宗在上,如果大事可成,我这样一生小心谨慎,只求平安的人,难道要如高皇帝的父亲一般,当太上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