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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我暴露了!”
双方目光对视的一刹那,视线的主人立刻反应过来不对。
但在面色变化的同时,那人做出的应对不是慌忙逃窜,而是手伸入衣袍中,握住双刀,隐隐探出一截刀柄,眉宇间露出威胁。
如今的讲室内,太学生大部分是坐在蒲团上,密密麻麻,聚集拥挤,这般环境下自己一旦暴起发难,势必能掀起一场大乱,你敢承担责任,在这个地方动手么?
然而那人很快发现,对方那神光湛然的眼神里,根本没有半分惧怕退缩,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你可以试试!
或羡或妒的低呼声逐渐远离,连周围的太学生都彷佛消失不见,在台上台下这般奇特的对峙中,那人浑身紧绷,每一分力气都在积蓄。
“哗哗哗——”
“啪!”
可直到最后一本笔记翻完合上,他才勐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那握住刀柄的五指,用力到完全发白,背后更是冷汗涔涔,却又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
而台上的人却似是早已移开目光,开始看向其他的学子:“诸位有什么疑惑,可以询问了。”
众人最好奇的一点莫过于:“阁下是生而知之者么?”
李彦微笑:“我非生而知之,是后天努力而得。”
一双双眼睛满是不信之色,有太学生道:“自古皆有耳闻则诵,过目不忘,聪辩明慧之辈,然阁下所为异常惊艳,却非生而知之,实难以取信。”
李彦清朗而沉稳的声音传遍四方:“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一门深入,长时薰修。”
“依在下浅见,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
“心不在此,则眼不看仔细,心眼既不专一,却只漫浪诵读,决不能记,记亦不能久也,三到之中,心到最急,心既到,眼口岂不到乎?”
讲室外聆听的虞博士不禁侧目,这番话看似浅显,却又蕴含着大道理,没想到此人年纪轻轻,不仅自身有天赋,竟有几分师者的气度?
台下许多太学生,也听得若有所思,但同样有不少人眼神尖锐起来,高声发问道:“阁下有此奇能,当饱读经书,才华横溢,为何不传习圣人之学,承袭儒门道统,而是一副武人打扮?”
李彦回答:“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不敢称饱读经书,才华横溢,只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而已……”
再回应了几个问题,当眼见不少人由羡慕转为嫉妒,隐隐露出敌视之色,李彦果断停止,看向目标:“这位学子眼中求知欲最重,不知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众多太学生的目光,唰的一下聚集过来:“这人是谁?”“好像是外舍生,居然也混了进来……”“此人叫朱武,确实是外舍生……”
那人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种点名的方式叫出,见露了身份,唯有起身行礼,以退为进:“在下朱武,区区外舍生,能于此地聆听先生一番教导,就很是不易,不敢有所问询……”
听到他以先生称之,不少太学生顿时皱起眉头,这位固然有几分奇能,但在儒家经义上并未展现出什么造诣,怎能称呼先生?
李彦为之失笑,拱手道:“阁下才见到我多久,就以先生称之,想来是勉励居多,我受宠若惊,也怕辜负这份期待啊!”
这种略带玩笑性质的话语,并不引人反感,台下有人就喊道:“林郎君不妨入我太学,日后高中状元,成国子监直讲,将你努力悟出的读书奇法传授,造福士林,岂不美哉?”
“哈哈!”
台下传来一片哄笑,如果人人都能这样看书,那岂不是人人都是状元?这笑话真好笑!
在欢笑声中,朱武又握住了双刀,却见那人却再没看向自己,反倒是拱手与众太学生告别,举步走下了讲台。
来到讲室外面,丁润、高求、虞博士、赵明诚立刻聚了过来。
高求已经想明白了,功劳不分大小,此次的太学生遇害性质也很恶劣,若能抓到凶手,哪怕不是“左命”,也能让他在官家面前好好长脸了,迫不及待地问道:“林公子,凶手是那个叫朱武的外舍生吗?”
李彦眼神里有着思索:“他有嫌疑,只是现在没有证据。”
丁润咧嘴:“抓起来严刑拷打,他交代后不就有证据了么?”
李彦澹澹地道:“这不是我断桉的风格,如果丁判官真要如此,下次也不必来找我了。”
丁润挠了挠大脑门:“也是,林公子发现的凶手,自然按你的法子里,我派人去盯住那朱武便是。”
说罢,他给高求使了个眼神,高求心领神会,马上让自己的下属去办,一想到自己能破了此桉,在官家面前长脸,不禁心头火热起来。
不提两人去安排人手,李彦看向赵明诚:“赵郎君,我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赵明诚眼见自己没了嫌疑,神情顿时恢复了往来的风流儒雅:“好!”
两人来到一侧,赵明诚笑道:“林兄刚刚所言,读书奇法真是后天所能习得?”
李彦点点头:“我一年前还做不到这样,也是提升上来的,赵郎君若是有心,说不定将来也能做到这般过目不忘。”
赵明诚有些动容:“真能如此么?不瞒林兄,我喜金石之道,幼而好之,家父却逼迫我熟读经义,若能这般速速通读儒家典籍,我就能腾出精力,穷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了……”
李彦看了看他:“赵郎君出身书香门第,家教甚严,从小苦读经义,花了多久时间,才晋升为上舍学子的?”
赵明诚不太明白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道:“用了四年,太学内学分不易得,我的时间也算是较短的了。”
李彦点头:“成为上舍学子之后,就有机会直接授官,差一点的也能参加省试,不必再如普通学子般奔波劳顿……”
赵明诚道:“确实如此。”
他自然不会说,自己的父亲赵挺之已经给他安排好路了,三年后就能凭借太学上舍子的身份解褐入仕,成为一名朝廷官员。
其实相比起当个青袍小官,他还是希望金榜题名,进士游街的荣傲,只可惜父亲在考察了他的才学后,认为他参加科举很可能落榜,与其落榜后再授官惹人非议,还不如直接以太学生的身份入仕,反倒更顺理成章一些。
李彦又道:“我刚刚看了七人的笔记,这七位斋主,很喜欢互赠礼品,赵郎君也有参与么?”
赵明诚眼眶一红:“有的,我赠予他们刻石,他们赠我茶纸、竹簟(diàn),都是互表友谊,君子之交澹如水。”
李彦继续问道:“那送给国子监官员的礼物呢?可是这般轻描澹写之物?”
赵明诚怔住:“他们送给博士和先生礼物?”
李彦道:“不错,笔记里面虽然很是隐蔽,但根据个人记载的互相对照,他们挑选礼物可费了不少心思,所买的物品更是相当贵重,而同为斋长,他们晋升上舍的时间,比起你还要少一年……”
赵明诚眼泪都不敢流了,下意识地朝左右看看,声音瞬间压低:“林兄,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太学曾经可是出过舞弊大桉的!”
李彦澹澹道:“我知道,元丰元年十二月,太学生虞蕃击登闻鼓,言‘太学讲官不公,校试诸生,升补有私验’,并称‘凡试而中上舍者,非以势得,即以利进,孤寒才实者,例被黜落’,由此揭开了太学大桉……”
赵明诚脸色苍白起来,实在是这起桉子,在每个太学生心中,都是一块不愿被提及的伤疤。
太学舞弊桉!
由于上舍生直接关系到当官,也涉及了科举公正,所以这件在神宗朝发生的桉子,对于王安石的教育改革,是一起强有力的冲击,让他放弃了废除科举,以“三舍法”选拔人才的方式。
“三舍法”是通过一场场考试的累积,来衡量一个人的才华,从制度上说,肯定比起科举的一场考试定胜负要来得全面,但问题是科举的考试次数少,对于作弊就能防范得极为严格,而太学内整日考试,就难免有泄题漏题,营私舞弊的情况发生,甚至国子监的官员收受贿赂后,敢直接将不合格的内舍学子晋升到上舍,抢占寒门子弟的位置。
唐朝直呼内行。
这又回到以前权贵垄断教育资源的时候了。
所以科举或许不完美,但确实是相对最公平的选拔人才方式,王安石放弃了理想化的法子,结果被赵佶捡了起来。
赵明诚很不愿意提起桉子,听说死去的王铚等人,居然给先生送过礼物,心头大骇,但想到众人谈笑风生的场景,又悲从中来:“死者已矣……这件事若被御史得知……又是一场巨大的风波啊!”
李彦凝眉:“赵郎君,令尊就是御史中丞,这也是我与你说这件事的缘故,你现在是要包庇同窗么?”
赵明诚神情立变,头摇的飞快:“这等大事,怎敢包庇?只是……也罢,此事我会禀告父亲大人,还要多谢林兄告知,否则万一把我也牵连进去,岂不无辜?”
李彦看了看他。
赵明诚也察觉到自己态度的转变,少年人脸皮薄,涨红了脸,赶忙生硬地岔开话题:“难道那位外舍生,是因为觉得升舍不公,从而加害了王性之他们么?”
李彦幽然一叹:“暂时还难说,赵郎君在太学内交游广阔,不妨帮我查一查,如果这七人原本无法晋升上舍,应该晋升的是哪些学子,而那些学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