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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十年(910)的元旦大朝会,算是数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了。
诸州朝集使自然是要到了,土特产礼单一一献上——不需要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但绝不能没有。
在礼朝使、通事舍人的主持下,朝集使们一批批入内。
邵树德不需要做什么动作,只需温言几句,甚至颔一颔首就行了。
陇右道朝集使入觐的时候,他问了问各州的大概情况。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犹记得当年兵分两路,收复陇右诸州的情形。”邵树德的语气之中满是感慨:“攻西使城,深夜突袭。落门川、鸟鼠山之战,摧锋破锐。又有拔岷州之战,翻山越岭,神兵电扫。”
“继至攻克兰州,兵临枹罕,都是水到渠成之事了。王遇、杨悦、蔡松阳、田星、杨亮诸将,立功颇多。又有兰州秦氏,率天宝遗民反正归义……”
说着说着,邵树德停了下来,状似陷入了追忆之中。
“陛下之功,回天再造。今陇右安定祥和,蕃汉一家,此皆陛下之功也。”
“臣为陛下贺。”
“臣亦为陛下贺。”
朝集使们纷纷高呼。
邵树德笑着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换一拨人进来。
朝集使由各州派出,代表本州官方,这与前唐提高州权,削弱藩镇的政策是分不开的。邵树德觉得挺好,这条政策到现在仍有实际意义,因此每年正旦的朝集制度一直延续了下来,增加朝廷在州一级的影响力。
陇右使者退出后,河西五州朝集使及蕃部酋豪走了进来,大礼参拜。
“河西诸州的发展,有些出乎朕的意料。”邵树德说道:“逢年过节,牛羊收了不少。就是不知百姓过得怎么样?”
“陛下,贺兰山下、焉支山麓,人皆称颂陛下的丰功伟绩。”
“回鹘、嗢末、吐蕃、党项诸部,皆拜服于青天子帐下。”
“而今华风稍振,男耕女织,这般盛世景象,都是陛下带来的。”
诸州朝集使心悦诚服地说道。
邵树德爽朗地大笑。
河西只有五州,但地域面积其实很大。草原沙地之中,部族众多,从一开始的桀骜不驯,慢慢地也变得驯服了。
这里的自然条件,当然没法和七圣州比。
七圣州后来变科尔沁沙地,那纯粹是自己作死,开发过度,但河西草原(阿拉善)天生条件不好,是半干旱草原甚至沙漠。
邵树德这些年一直在抽其丁壮,同时大力贸易,黑水城的存在,更是牢牢震慑住了各部。一般而言,只要边将不作死,乱子不多。纵有,也旋起旋灭。
至于凉、甘、肃、瓜、沙五州,从经济版图上来说,或许无足轻重,但从地缘政治来说,又极其重要。
况且,河西道的人口现在也很多了,以至于最好向外移民一部分,减轻环境压力。
“河西有这般盛景,朕很欣慰。好好做,待西巡之时,再好好看看朕二十多年前打下的土地。”说完,邵树德挥了挥手,换下一拨人。
关内道、关北道、河南道、直隶道……
诸州使者挨个进献贡品,然后歌功颂德。
邵树德的兴致越来越高涨。
一刀一枪打下的土地,与充话费送的完全是两个概念。他的威望和意志在这些土地上得到了深刻的贯彻,他的传说流传在这些土地上,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他决定着所有生活在这些土地上的人的命运,这种感觉真好。
呃,接下来充话费送的来了——河东道诸州朝集使们大礼参拜。
义兄的地盘!邵树德深吸一口气,虚抬双手,道:“诸卿辛苦了。休养生息两年,看到河东道百姓的日子蒸蒸日上,朕也很欣慰。”
“陛下武功盖世,天下何人不景仰?便是宵小之辈,也远远遁走,河东大安矣。”
“臣自太原府来,今岁粟麦大稔,去晋祠捞不死苹之人少了很多,陛下的大恩大德,河东百姓感激涕零。”
“若无陛下,此时河东还不知道是副什么光景呢。自归于王化,军民渐安,盛世气象显矣。”
朝集使们谀词如潮,邵树德听得也十分舒心。
不是亲手打下的土地,那就只能以时间换空间,慢慢收拾了。还好,河东将吏都很识趣,也很配合,慢慢消化,总有一天会大功告成。
花费半天时间见完诸州使者后,邵树德下令在金台殿左右的附属建筑及廊下安排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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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赐宴是传统节目了。
官员们至指定位置落座,趁机闲聊攀关系。
至于宴会的食物,他们是真的一点都不期待,因为菜色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
这一方面说明帝后二人赐宴比较频繁。
另外一方面嘛,菜色单一,且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娃鱼、鹿肉、黑猪肉、海带……全是圣人大力推广的东西。而且那肉还带着一股子花椒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好在味道还不错,大伙吃喝得非常开心。
大諲撰盘腿坐在廊下,默默吃着碗里的肉。
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柔娘有一个月没出现了,只托人捎来一句话:掖庭诸事繁忙,不克分身。
大諲撰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圣人已经赐了他一座洛阳的宅邸,这说明很快就要赦免他的罪责,那么怎么不顺便把柔娘也释放了呢?
难道——大諲撰心中惴惴不安,联想到那些中官现在都是用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大諲撰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坐在他对面的契丹酋豪耶律辖底。
辖底腊月初就到了,这也是他第一次来中原。
逛了一圈之后,原本意气风发的他就变得十分沉默。儿子迭里特不解其意,特地询问,但辖底没心情和儿子废话。
其实沉默的原因也没别的,就是被震撼到了。
他现在完全可以理解阿保机拼了命也要南下的原因,这里实在太富庶了,远不是契丹或渤海可以比的。
但这样的认知,也让他十分难受,更有些惶恐。
契丹经历过大败,实力没剩下多少了,分到他手上的更是少之又少。就这个鸟样,还能怎么办?
到了五月间,说不定又要被驱使着去攻阿保机,继续消耗实力。
但他能怎么办?没有任何办法啊。
这个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邵树德凭什么将所有地方都牢牢攥在手里,不给别人一点活路?
想到此处,辖底郁闷地连喝三大碗酒。
对面的大諲撰还在东张西望。
辖底看了他一眼。这厮是个碎嘴,也是藏不住心事的主,他已经知道大概情况了。对此,心中只有冷笑。邵树德是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何必自欺欺人?
唉,夏人要是没北进就好了。渤海君臣如此可笑,早晚要被契丹吞并,届时说不定就有了与夏人掰一掰手腕的能力了?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辖底不满地放下酒碗,对大諲撰怒目而视。
“关你屁事!”大諲撰对契丹人没有丝毫的好印象,直接骂道。
“哼哼!”辖底心中怒极,嘴上说道:“不用看了,看也看不着。掖庭的人不会来给咱们上菜。”
大諲撰语塞,好像有点道理。但还是不甘心,嘴里念念有词:“柔娘到底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辖底哈哈一笑,道:“兴许在养胎呢。”
这个蠢货。入了掖庭的女人,不是干活干到死,就是被赏赐给文官武将。
“你……”大諲撰如遭雷击,嗫嚅道:“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耶律辖底冷笑连连,他本就是随口一说,但现在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于是继续刺激道:“你以为大氏在渤海算什么?高氏比你家历史更悠久,血脉更尊贵。高句丽王族后裔,在渤海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都有大批良田,无数部曲,真要细算实力,比大氏强多了。”
“高氏跟了邵树德有什么不好?没有你妻子,高家也会献上一些嫡脉女子入宫伺候。”耶律辖底说道:“方才那句话,其实是在恭喜你,别听不出好赖。”
“彭!”大諲撰用力拍了一下桉几,杯盘四溅。
左边的钟匡时、彭彦章相对无言。
距离隔得不远,他们都听到了。亡国之君的下场么,不奇怪。
大諲撰右侧的桉几旁,坐着播州九部蛮獠大首领、刺史罗太汪——是的,他本人亲自来了。
罗太汪对面,则是女真宝露州刺史、都督、落雁军将校完颜休。
再远处,还有王师范之弟王师克、前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之子叶玚……
这个桌次安排,委实是有点东西的。
割据诸侯纷纷至京,低头顺服。
有人得授高位,喜气洋洋,连连敬酒。
有人被待以上宾之礼,面色红润,还算体面。
有人泯然众僚之中,默默无闻,闷闷不乐。
有人则妻子不保,绿得心慌意乱……
耶律辖底突然之间就感觉很无力,没心思逗弄大諲撰了。
他们以前是仇敌,刀兵相见,你死我活。如今坐在一张桉几的两侧吃饭,物是人非,让人喟叹不已。
“诸侯尽入吾彀中……”不远处的曦日楼上,邵树德默默看着。
小腹微微隆起的渤海王后高氏在为他斟酒。
草原明珠、八部可敦月理朵在为他切肉。
一身盛装的梁王妃张惠为他煮茶。
唐淑献皇后何氏端来了亲手做的蜜饯果子。
底下都是他的官员,管理着他的土地,执行着他的命令。
诸侯们尽皆俯首,规规矩矩。
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非但没有丧失斗志,反而从心底涌起一股豪情。
大丈夫当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