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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之中三人落座。
淮国公先陪着两个小辈用了顿饭,吃了好些灵食,聊了许多天。
多是老人家问,姜望答。
关于自己在星月原的经营,酒楼里都有哪些人。关于在浮陆世界的经历,母汉公、鬼龙魔君等等,全都如实以答。
有那不能讲的,譬如为何离齐,譬如之后的打算,便说正在走自己的路,求自己的真。
“你的酒楼有那么多人才吗?!”左光殊听得兴奋:“什么时候我也去耍耍!”
其实真正让他激动的是浮陆世界里的惊心动魄。左家对他的看护非常严格,他在楚国待得太无趣,每天不是太虚幻境,就是山海炼狱。虽有屈舜华的陪伴,不免波澜不惊。
姜望故意逗他:“可没那么好耍。甭管什么琉璃佛子,国之天骄,在我的酒楼里可都是要干活的。”
“我也可以干活啊!”左光殊更心动了,他还从来没有干过活拿过工钱呢。
“你会干什么活?”姜望问。
“厨房里帮忙烧个开水什么的!”左光殊道:“我很会烧开水!”
“好了,光殊。”淮国公及时掐断他的念想:“要办正事了,你先去演法阁练练道术吧。”
左光殊“噢”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淮国公在座位上一抬手,八块玉璧便浮在半空,竖着环成一圈。他的手轻轻拂下来,八块玉璧所环成的圆,便平静地化成光门。
从这边看到的不是另一边,而是门后那绚烂瑰丽的世界。
老人家嘱咐道:“这次开启是不受山海境欢迎的,无论是开启时间,还是你现在的修为,都不被山海境允许。
“随着山海境世界变化的加剧,我这次倒是能沿着之前打开的通道,凭借九章玉璧临时开个小门,又抬高门槛、拓宽了修为界限,让你能够走进去。
“但你还是免不了会被那个世界抗拒。对于天意的针对,想必你已经深有体会……此去要多加小心,山海境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功法,你全都不能带走,最好也不要杀戮异兽,以免引发莫测的变化。沿着我为你开辟的路,速去速回。”
姜望应了一声,起身抬步,踏入此门中。
发生在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那一场山海之旅,有太多印象深刻的画面,至今想来,仍是人生中一段相当重要的旅程。
站在左嚣的力量凝聚的高台上,身后就是离开山海境的门户,姜望一时并未动身。且在左公爷的羽翼下躲一躲,不必急着帮山海境里的异兽找麻烦。
山海境里神临层次的异兽到处都是,他现在虽然不惧怕其中大部分,却也不想过早的疲于奔命。
且还有尸凰加玄、天凰空鸳这等比肩混沌、烛九阴的存在……
天空有垂翼如云的巨鹰飞过,姜望使了一个祸斗印,先原地藏息。
山海境有无限广阔,每次进来的景象都不同,前次的经验不能为凭——但也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山海境晃悠。
等天意的针对愈演愈烈,他就待不下去了。
待不下去事小,找不到祝唯我事大。
便在这悬于海上的石台,姜望一步未动,先以左手托右手,右手并食指中指,屈其余三指,竖于身前,指尖平行于眉心。
他的青衫无风自动,虚空中显现一个个光点。
星星点点,转瞬如银河绕身!
这些光点开始放大,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念头。
每一个念头之中,都显现了祝唯我的形象。
在枫林城方家,一点星火撕破夜幕,那极致张扬的身影从天而降,一枪击碎阴影!
在那座小城的三分香气楼,已经名传一国、正独自饮酒的墨发男子,对于无名之辈借枪借势的请托,只道了声“过来喝酒”。
也是在山海境中,联手对敌。
在囚楼之中,相对饮酒……
仙术,念头!
秘术,追思!
如银河环绕的念头,载着刻印祝唯我点点滴滴的追思秘术,向整个山海境探索,瞬间星光满山海!
念头无痕,追思无声。
但祝唯我若在此间,当能听到师弟对他神魂的呼唤……震耳欲聋!
不赎城一别,竟以为相隔生死,久疏问候!
念头有限,山海无垠。姜望也不知自己能找多久,只有找到不能找为止。
如果山海境里也没有祝唯我,他就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了。
仙术念头固然已是极力澹化了动静,但也不可能让神临层次的异兽无所察觉,在寻人的过程里惊动了不少山神海神,都以姜望及时碎灭念头而告终。
也有那追根朔底、对念头有敏锐感知的——
一只猿身赤面,双头四臂,喋喋不休的猿猴,便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行走在虚空之中,鬼鬼祟祟的靠近了。
姜望懒得废话,显化六欲菩萨侵入其神魂世界,一个照面它便连滚带爬地跑路了。
回想起上一次自己和左光殊的连爬带滚,真是恍如隔世。
所幸时间从来没有被他辜负。
漫无目的寻人,是一个枯燥的过程,尤其是在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里。没有强烈的信念,难以长久坚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祝唯我都是枫林城道院的骄傲,是城道院弟子津津乐道的谈资。最初的姜望,也是以之为话题的弟子之一。
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并不多,在姜望离开庄国之后,更多只是彼此听闻彼此的事迹。但第一次见面就有默契,第一次喝酒就很投缘。
大概是因为……彼此都能看到彼此的光亮,而都不畏惧自己的光芒会隐去。
他们是朋友。在祝唯我反出庄国后,他们更是战友。
姜望如何不思之念之?
不知此世何极,不知祝唯我何在,望长空辽阔,碧海无边,驭使念头于天地渺游,真有一种孤寂之感!
姜望闭眸独立,静静地感受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念头飞了很远很远,有些已经远到他不能再感受,只能标识于原地,等他过去之后再探寻……
在某个时刻,他骤然睁开赤金之眸,双手已然成印!
而天穹亦在这个瞬间染上了华彩,天蓝色的华光如瀑倾落。自那华光之中,跃出一只高贵美丽的、天蓝色的凤凰,张开羽翅,遮天蔽日。
强大的威压昭示着它的身份。
天凰空鸳!
竟然惊动?
姜望不退反进,跃离高台,反上高天,就要与这立于山海境极限的空鸳试一试手,那天蓝色的凤眸却只是俯瞰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打破了关乎于“空”的屏障,突破了空鸳的威压,姜望这时候才注意到,在空鸳那华丽的羽背之上,还有一个盘膝而坐的男子。
长发披散,两手空空,须如杂草,面有旧污。
祝唯我!
姜望一眼就认出来。但又迟疑。
这还是那个锋芒毕露,骄傲无比的祝唯我吗?
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光芒万丈的大师兄吗?
他现在坐在那里,一点锐利的地方都没有了,平实得像一个收麦的老农。
“是我。”祝唯我开口说。
他像一尊沉寂许久的泥塑,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开始活动。他从空鸳的羽背上一跃而下,落向姜望伫立的高台。
劲风猎猎,吹动他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角。
枯发荒芜,描述着他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
空鸳一声轻鸣,似是告别。仰首振翅,卷起漫天华光,径往天穹去。只留下一抹天蓝色的晕彩,流动在天幕上。
此时碧海生涛,海风拂面,影影绰绰的浮山,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姜望和祝唯我,相对立在高台上。
身后不远,就是那环形之门。
很久没见了。
姜望心中有很多的疑问,有很多的言语都到了嘴边,但最后只是道:“大师兄,洗把脸,我带你回去。”
祝唯我平静地说道:“这是那一日天工真人在我身上留下的。我不洗面。”
他是整个庄国诸城城道院奠基最快记录的保持者,短短九天便已奠基成功。
他初入腾龙境,便单人独枪追杀腾龙境高手吞心人魔熊问,交手十余次,愈战愈强,逼得恶贯满盈的血河宗弃徒四处逃窜。
三城论道他未参与,但在林正仁口出狂言后,孤舟直下绿柳河,横枪压住望江城。
不赎城中,枪挑白骨面者。
三国之会,他力压雍洛。
在城院第一,在国院亦第一。
但凡他在,庄国第一天骄不作第二人想。
在决意弃国的最后一战里,他力破十城,了结了国家栽培之谊,而后以寇仇称庄天子!
他这种锋芒毕露的天才,一路都是最耀眼的存在。他的人生,其实是没有遇到什么挫折的,一直都是选择。
直到不赎城那一战……
他已然神临成就,几乎是稳坐钓鱼台,让庄高羡引颈等死。
结果风云突变。凰今默被嫁祸擒拿,他被送进山海境,薪尽枪折,不赎城一夜崩塌。
他战斗过,但丝毫没有改变结局。
他面上的旧污,是当年的血污,一直不肯擦去。
因为他需要记得。
这是他的伤痕,也是他的痛楚,更是他的耻辱。
护不住心爱之人,他无地自容,无法原谅自己!
姜望沉默了许久,从储物匣里取出一杆长枪,横握着送到祝唯我面前:“你的薪尽枪……我请人帮你修好了。”
祝唯我看着这杆枪,默默地看着这杆枪。
他依然是平静的。
伸手接过来,用手掌在枪身上轻轻摩挲过,然后如过往那般倒提在身后。
“你知道吗。”他终于说道:“庄国的一切我早已割舍,不赎城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在这个破地方修行下去,我会想,如果有人来接我,会是谁呢?”
他说道:“姜望,我知道你会来。”
拂面的海风多少有些粗粝,把言语也都吹成了沙,正好度量时间。
姜望只道:“回去喝酒。”
……
……
祝唯我留在了珞山。
他的行踪既不能被庄高羡知道,也不能被墨家知道,珞山是最好的选择。
在离开之前,两人大喝了一顿,但是都没有喝醉。
姜望离齐之后,已算是与庄高羡摆明车马对杀,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他半点不敢轻忽,像钉子一样钉在星月原,未再靠近西境半步,连姜安安十岁的生日都没有去陪伴。
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春节是在浮陆世界里度过,误闯魔灵和母汉公的对局,竭尽全力只求争一分生机,也根本想不到什么春节不春节。
对于心头压着一座山的人而言,那些被大多数人定义为幸福的日子,没有被纪念的意义。此山不移,此心不宁。
如今已是道历三九二三年。
也就是说,祝唯我在山海境里呆了将近三年。
虽然因为凰今默的关系,山海境并没有排斥他,甚至还得到了空鸳的友谊。但每日所见唯有山海异兽,又因为身在山海境,没有洞真的可能。情人不见,复仇无望,又身在苦囚,这三年,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
姜望也迎来了他的二十三岁。
在二十岁的尾声一步神临,一战封侯。
在二十一岁出使草原、主持南疆官考、问剑剑阁,一举荡平无生教、逼杀张临川,却在声势几至巅峰时,失陷霜风谷。
在二十二岁从妖界归来,创造了奇迹,成为人族英雄,又在迷界失去一切,弃爵离齐。
在二十三岁,他光芒褪尽,兜帽罩头,低调地行走在楚国大地。
他的心情或有人知,或无人晓。
茫茫人海自由来去,他也只是其中一滴水。
“怎么感觉这里的气氛好像很紧张?”姜望忽然问。
此刻他们才走出怀昌郡。
走在旁边的是左光殊——左小公爷自告奋勇要送姜大哥离开,同时为了让姜大哥更好地领略楚地风光,坚持带姜大哥步行。
堂堂大楚小公爷鱼服于市,只为和姜大哥多聊两句。姜望也很愿意。
“噢,附近有一座太虚角楼。”左光殊随口道。
姜望愈发湖涂:“太虚角楼会让人们紧张吗?”
左光殊正要回答,忽地一笑:“这事可是从齐国开始发酵的,你这个不肯仕楚的大齐国侯……怎么不知道?”
姜望补充道:“前。”
左光殊‘哦’了一声,又道:“我记得你还是太虚使者啊,单从这个身份,也不应该不知道这事吧?”
“别提了。”姜望道:“当时也是有个人在我面前,我问他问题,他反过来问我。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一个不耐烦,就把太虚玉牌砸他脸上了。”
左光殊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玉牌开了花,他的脸也开了花,然后我就不是太虚使者了……”姜望捏了捏拳头,叹道:“当时还是打得轻了。”
在这只明晃晃的拳头前,左光殊老实地道:“都是因为那个虚泽明的事情。”
“虚泽明?”姜望皱眉。
“他做了什么事情你比我清楚。”左光殊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他后来不是抗拒缉捕,齐国人不是没有抓到他吗?经过调查发现,有人调整了太虚卷轴的任务,暗地里为他打掩护……”
姜望悚然一惊。
这是太严重的事件!
以太虚幻境如今的笼罩力,这件事情引发的影响将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