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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济世堂的王大夫第二日一早如约而至。
溶溶和薛小山一起把王大夫迎进去,奉上茶水。王大夫摆了摆手,“先瞧病人。”
“是,大夫这边请。”
昨儿晚上回来后,溶溶跟春杏一起帮薛老太太擦了身子,换上了新衣裳,老太太身上的味道淡了许多,但走进去时仍能闻到一些。
王大夫倒不在意这些,进了屋就坐到了老太太身边。
可他还没把脉,一见到老太太头上红肿的模样,顿时摆手,“我治不了。”
薛小山恳求道:“大夫不必有顾虑,我知道祖母伤得重,施针救人必会有风险,但请大夫放手一治,不管结果如何,我等都不会半分埋怨。”
许多大夫注重名声,病重濒死的人都不愿意收治。
“小哥,你误会了。但凡有一丝的希望能救,我必定会救。但老太太这伤太重了,头肿成那样,我根本无从施针,若是早送来十日,或许还有救。”王大夫一番话说得诚恳,不似作伪。
薛小山满脸愧疚,“都怪我,拖延了祖母治病的时间。”
溶溶劝道,“如今不是自责的时候。”又转向王大夫,“大夫,我不通医理,但我有一个问题……恐怕会冒犯大夫。”
“姑娘请直言。”
“我祖母这病症是您治不了,还是说任何人都治不了了?”
王大夫看着溶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姑娘并未冒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病我治不了,或许有人能治,但能不能找到这样的高人,就得看老太太的造化了。我先告辞了。”
薛小山送着王大夫出了门,溶溶却犯了愁。
王大夫是京城中有名的针灸圣手,如果他说治不了,在京城的医馆里定然找不到敢给薛老太太施针的人,就算有人敢,那必然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
要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天外的人其实就是宫里的人。
元宝那稚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爹爹,要不然让秦医正去帮溶溶姑姑的祖母看病吧?”
溶溶知道秦医正,他是太医院中的第一圣手,素日只给皇帝请平安脉。若是秦医正能出手,祖母定然多几分生机。
可秦医正是给皇帝请脉的人,纵然是太子,也不好喊动的吧?
琢磨来琢磨去,溶溶忽然又懊恼起来。
她怎么担心他会不方便,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不方便哪里轮得到自己来操心?
溶溶自是不愿意求上门去,但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祖母哪里狠得下心。虽然她不是薛老太太的真孙女,可便是一个陌生老太太,自己有法子救她,也是该救的。
薛小山送了王大夫回来,见溶溶愣愣看着薛老太太,心中更是难过悔恨。薛老太太救了他,把他当亲孙子一样养,他却延误了老太太治病的时间。他木然站在门口,一时之间眼泪居然掉了下来。
“二哥,”溶溶见他如此,更加下了决心,“王大夫也说了,是他不能治,并不是祖母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你且在这里照看着,我出去找大夫。”
“可……你还能找什么大夫?”
“二哥忘了,我从前是在侯府当差,自然有些路子,你别急,我收拾一下就出去问问。”
溶溶如此说,薛小山倒也燃起了一分希望,心中更加愧疚,低声念叨:“到底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无用。”
“我先去收拾一下。”溶溶知道一时半会儿劝解不了他,眼下更重要的是祖母的病,便自回了屋,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裳,重新梳了个头。
翡翠正在屋里整理溶溶的箱笼,见她梳洗起来,便问:“姑娘今儿还要出门?”
“嗯,祖母的病得再想想法子。”溶溶心中一动,翡翠是东宫的人,若是带上她,去东宫也许好办些,于是道,“你也换身衣裳,跟我一同去吧。”
翡翠忙放下手头的东西,回自己屋去了。
春杏正好倒了溶溶面盆的水走进来,见溶溶要带翡翠出门,顿时撅了噘嘴,“她最爱偷懒,姑娘咋还带她出门?”
春杏素日最爱出门凑热闹,溶溶不禁一阵头疼,道:“就是她爱偷懒我才带着,我盯着,料她不敢太过。若是留她在家,岂不是没人管她了?”
“那倒是。”春杏放下脸盆,又欢欢喜喜地去院子里忙活了。
溶溶原本有点恼她,见她这么快活顿时想笑,一时想到若自己是男子,凭着这张哄人的巧嘴,能迷倒不少小姑娘吧。
“姑娘,我换好了。”翡翠从侯府带过来的衣裳不多,总共两件棉袄,料子和样式都是比着侯府里二等丫鬟的发的。哪怕溶溶不是重生的,也能从中看出蹊跷,一个侯府不要的残疾丫头,居然按照二等丫鬟的份例发衣裳,无非她是东宫送过来的人,侯府不敢怠慢罢了,翡翠纵然细致,并不知道这是侯府中哪一等丫鬟才有的穿着。
溶溶面上没有显露什么,只冲着翡翠颔首,便带着她往外走去。
昨天出门找大夫走了许多的路,今儿为了迎接王大夫来,又忙活了一早上,虽说时间还早,溶溶却有点乏了,她不敢硬撑,出门就喊了轿子,带着翡翠径直往东宫那边去。轿夫停在东宫对面的巷子里,溶溶付了钱,从巷子里走出来,愣愣盯着东宫恢弘大气的宫门。
宫门后是她上辈子最后呆的地方,她在那里忐忑过,欢喜过,也失落过。她一向本分,从来规行矩步,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生出了痴心,最终在这妄想中一尸两命。
“姑娘。”翡翠见溶溶呆呆看着东宫的大门,走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待溶溶回过头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眼泪,“姑娘别急,老太太不会有事的。”
翡翠的语气倒是笃定。
溶溶擦了眼角,笑道,“谢谢。”
“我们从大门去定会被禁卫赶走,要不咱们去偏门看看?”
“你说的有理。”溶溶知道,自己是无法从东宫大门进去的,上辈子不行,这辈子也不行。
两人沿着东宫的宫墙一前一后地走着,溶溶忽然想起从前跟翡翠在东宫的日子。那时的景溶有了身孕后圆润了许多,御医嘱咐她一定要做走动,每日翡翠就陪着她在东宫里走,早上用过早膳从东往西转一圈,中午小憩过后从南向北再转一圈。景溶总是忧心忡忡,为身份担忧,为孩子担忧,翡翠爱说爱笑的,陪着景溶解了她许多的愁情别绪。
时过境迁,溶溶实在没想到,自己跟翡翠还会在东宫的院墙下走着,只可惜自己不是景溶,她也不是从前那个活泼的翡翠了。
东宫太大,哪怕溶溶和翡翠脚不沾地,从正门走到后门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后门这边的守备并不宽松,窄窄的一道门口,足足站了十来个皇家禁卫,个个身材魁梧,神色肃穆,叫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见溶溶走过来,领头的顿时喝问:“干什么的?”
溶溶鼓足勇气上前,“劳烦通传一下福全公公,民女薛溶溶求见。”
站在最前面的那名禁卫皱眉正要呵斥,身后的人忽然碰了碰他的刀柄,一抬头就看见了溶溶身后的翡翠。
禁卫将快出口的呵斥吞了进去,声音缓和了许多:“姑娘稍等。”
溶溶没想到这么顺利,顿时松了口气,与翡翠一块儿移到旁边候着,等了一会儿才见王安走出来。
王安自从受到福全的点拨,知道溶溶深得太子和皇孙青眼,地位超然,见着溶溶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
“薛姑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王公公,我是,有事相求……福全公公不在吗?”溶溶不安的问。
王安笑着说:“这个点千岁爷正在朝会呢,我师父自然也在宫里伺候着。只怕姑娘白走一趟了。”
确是她疏忽了。
“那我晚些时候……”
王安见她蹙眉,一拍手道:“这样吧,我瞧着姑娘是遇着急事了,索性别回去了,去里头等着吧,省得一来一回地又耽误了事。”王安也是机灵的,知道薛溶溶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子殿下和师父找了她几次她都不肯进东宫,这回自己来了,定然是有事求上来了。他把薛溶溶留下,可不就立下一功了么!
心下有了计较,王安一面笑着把溶溶和翡翠请进去坐着,一面派人往宫里递消息。
溶溶和翡翠被领到了东宫的后花园里。冬日的花园,虽然经过园丁们精心的布置,看着并不萧索凋零,到底比不了春夏的姹紫嫣红、百花争艳。
王安把溶溶和翡翠在花园边上的屋子里坐下。这边是东宫存放工具的地方,不是待客的地方。溶溶当然清楚自己什么身份,哪能正经当东宫的客人,王安能给她一个地方坐着等,已经是不错了。再说这里也不差,屋里烧着炉子很暖和,工具收拾得齐齐整整,当中还摆了桌子和茶水。溶溶坐在正当中,远远地可以看见养鹤亭。她急忙转移目光,生怕汹涌的回忆袭来,又将她吞噬得片甲不留。
因要准备皇孙中午的膳食,王安并没有一直陪着,溶溶和翡翠枯坐在这,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
快到晌午的时候,王安才来了,对溶溶道:“薛姑娘,我师父得空了,您跟我来吧。”
只喊了溶溶前去,溶溶便将翡翠留在此处,心知翡翠并不会出什么岔子,仍嘱咐一番不可乱走胡语之类的话。
福全是东宫的总管太监,因此他在东宫独有一座小跨院,虽说小跨院中还有七八个内侍住着,但福全住着跨院里最宽敞明亮的三间正屋。
此刻,福全正坐在正屋里闭目休息,有一个新收的徒孙跪在地上给他捏脚。
王安弓腰哈背的走上前,凑到福全近前道:“师父,薛姑娘到了。”
福全睁开眼睛,一见薛溶溶便坐了起来,挥手打发捏脚的孙子下去,“哟,稀客啊,薛姑娘怎么想着来杂家这边串门了?”
“福公公,我家里有些急事,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求到了公公这里。”
“什么求不求的,我就是一个当奴才的,姑娘有事随意使唤就成。”福全使了眼色,王安立即给溶溶拉开椅子,示意她坐下。
溶溶一落座,立即有人捧了热茶上来,俨然奉溶溶为上宾。
“慢慢说,别着急。”福全笑得和蔼。
溶溶便将祖母生病一事从头说起,其实这些事,福全早就知道了,昨夜翡翠回了东宫,早就向他禀告过了。当下他仍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待溶溶讲完,他才叹道:“人命关天,要紧的事。”
然则说完这一句,却再没有旁的话了。
溶溶不知福全是何用意,只好径直问道:“昨日皇孙殿下金口玉言说过可以派御医为民女的祖母诊治,只是当时民女愚钝,不知祖母病情严重,今日劳烦公公去皇孙殿下跟前通传一声。”
“皇孙殿下一向爱重姑娘,必然会答应姑娘的请求。但老奴却不想去通传。”
溶溶原以为有元宝昨日的话,今日来东宫必会顺畅,却没想到福全不去通传。
看着福全面含微笑的模样,溶溶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道:“请公公指教。”
福全收敛了一些笑意,端起自己跟前的茶杯,啜了一口,方才道:“我一个奴才,原是不该妄议主子的,这些话姑娘不必仔细听,且当个闲话听个趣儿。”
溶溶自然知道福全要说的必不会是什么闲话,如今有求于他,只能颔首仔细听着。
“姑娘当初在温泉庄子上救过元宝殿下,元宝殿下也一直记着姑娘的恩,所以一听说姑娘腿伤了,立马就求着太子殿下给姑娘治伤。一来一去,也算是还了姑娘的情的。可咱元宝殿下始终惦记着姑娘,知道姑娘孤身在外,一直让琉璃暗中保护,这不姑娘回乡过年就出了事。要说礼尚往来,这回可该姑娘还礼了。”福全悠悠说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拿余光瞅着溶溶。
的确是该礼尚往来。
元宝帮了溶溶两次,溶溶的救命之恩……说是救命之恩,不过是在元宝摔倒时扶了一把,即便她不扶,元宝浑身上下穿得那样严实,摔到地上定然不疼。溶溶之前还不觉得,如今听福全如此分说,当真觉出了什么异样。一直以来,她好似都在沾元宝的光、占元宝的便宜。
若是太子的便宜,她可以毫无芥蒂的占,毕竟,前世她在太子这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可对着元宝……元宝那么可爱的一个娃娃,只是喜欢自己准备的膳食,一直对自己好,救了自己两回,一次保住了她的腿,一次保住了她的清白。这样的大恩大德,便是以命相抵也是使得的。
“公公所言极是。”溶溶垂眸,“只是我人微言轻,并无什么可以报答元宝殿下的东西。”
“怎么没有?”福全一下喊破了音,被溶溶一望,顿时又和缓神色,装作淡然。实则是眼看计谋得逞,内心颇为激动,一不留神就落了痕迹。
还好福全反应快,没叫溶溶觉出什么来就冷了面色。
“还请公公指教。”
“上一回,太子殿下亲自去侯府接姑娘的时候就说了,元宝殿下难得跟姑娘投缘,想请姑娘到东宫陪伴。”
“可我那点厨艺,如何能进的东宫伺候元宝殿下?”
福全摆手:“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这世上的事全凭一个缘法,姑娘的手艺自然算不得顶尖,可便是宫中御膳房的大师傅也未必样样都能令圣人满意。”
见溶溶有所松动,福全趁胜追击:“我知道姑娘才从侯府赎身,必是不愿意有所束缚。元宝殿下也并不愿意姑娘进东宫为婢,若是姑娘愿意来东宫当差,往后按月支钱,好聚好散。”
福全说得轻巧,溶溶却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
一旦踏入东宫,哪有什么好聚好散。
“若是姑娘想好了,老奴这就进宫去,若是姑娘不乐意,那就请回吧。”
回?
若是不经过福全,她能见到元宝吗?昨天的面摊子是他们惯常去的,她在那里守一守也许过几天就能等到太子再带着元宝吃面,可到底要等几天才能等到呢?是一天还是两天,还是三天四天?不行,就算是一天,祖母也等不起了。
王大夫是民间圣手,即使医术比秦医正差一些,但定然也差不了太多。他既说祖母熬不过去了,定然不是诳她的。
“薛姑娘,主意拿好了吗?主子那头还等着我去伺候呢。”福全站起身,从王安手中接过皮帽子戴上,见溶溶蹙眉站着一动不动,笑了笑便往外头迈步,一边对王安说,“送薛姑娘出宫。”
“等等,”在福全的催促之下,溶溶终于下定了决心。
薛老太太的病情不能再拖了,若是薛老太太真的因为她此时的犹豫而送了性命,她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福全既说了不必签身契,按月支钱,等元宝厌烦跟她玩耍了,自然会放她离开。
福全眼珠动了动,当他意识到溶溶这是答应他的要求时,一时大喜过望,但脸上到底还是绷着的。
“薛姑娘,你可想好了,都说一诺千金,可别让老奴递了话,出了这门你就不认了。”
“公公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只是我手脚粗笨,不知能在东宫做些什么。”
“就跟在侯府一样,照顾元宝殿下的起居,膳食有王安打理,姑娘日常提点一下便可。”
溶溶一时多问了一句:“宫里从前没有照顾元宝殿下的起居嬷嬷吗?”
福全摇了摇头,脸上划过一抹无奈:“我原是同姑娘说过的,元宝殿下看着活泼,骨子里却跟太子殿下一样清冷,不愿让人轻易靠近。刚出生时,皇后娘娘选了四个经验丰富的奶嬷嬷来东宫当差,元宝殿下夜夜哭闹不止,非得太子殿下抱着才能安睡。从那以后,元宝殿下的起居,一向都是太子殿下亲自照料的。”
元宝的起居,是太子亲自照料的?
溶溶觉得难以置信,又觉得说得通。难怪她在温泉庄子碰到元宝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身边没有人跟着。难怪太子每一夜都不会同谢元初玩闹太久,早早地就会回去安置。原来,元宝是要等着他回去才会睡觉的。
太子的确是不会轻易让人近身的,当初敬事房那三位姐妹就是贸然凑近才没能成事,没想到元宝竟也有这毛病。
也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上辈子合了太子的眼缘,这辈子又合了元宝的脾气。
福全此刻心情好得不得了,越说越开心,“如今好了,有姑娘照顾着元宝殿下,往后太子殿下就没那么劳累了。”
“公公赞誉太过,我无非能做些体力活,哪里能为太子殿下分忧。”
“能不能分忧,往后就知道了。”福全笑得意味深长,“人命关天,老太太那边等不得了,老奴这就进宫去请秦医正,我先让人送姑娘回去,准备一下吧。”
倒是福全提醒了她。
溶溶忙冲着福全拜了拜,“多谢公公,若是秦医正来不了,能请一位善针灸的太医也是极好的。”
秦医正是给皇帝请脉的太医,哪里那么容易就能请来给薛老太太这样的平头百姓看诊了。
“姑娘只管把心装到肚子里去,秦医正如今正给元宝殿下请脉呢,有元宝殿下发话,他定会马上前来。”
原来秦医正如今给元宝请脉么?皇上当真是宠爱皇孙呢。
溶溶心里涌起一些感慨,又朝福全拜了拜,跟着王安一块儿出去了。
福全站在屋里,目送着溶溶的背影消失,这才往外走去,心里忽然泛起一个疑问,溶溶怎么会知道秦医正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呢?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要紧,福全没有细想,径直往皇宫去了。
都是要面子的人,只有他这个奴才拉下老脸来做坏人了。
……
王安得了福全的命令,安排了一辆马车送溶溶回家。
翡翠跟着溶溶坐上马车,关切道:“姑娘,请到大夫了吗?”
溶溶点头,“咱们先回家,帮祖母擦一下身子,再有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翡翠自然称是。
“既然请到了大夫,姑娘为何还心事重重?”
“无事。”溶溶低下头,心知翡翠定然知道她要进东宫的事,心里忽然觉得沉甸甸的,讲不清楚是什么感受,仿佛有一张网,密密实实地将她网住了。
偏偏身处网中的她,似乎并不怎么难受。
东宫可怕吗?当然可怕,一尸两命还不够可怕?可偏偏她每次想起东宫,总是莫名复杂,那里到底曾经承载过她那么多的欢愉和笑容。东宫里的人其实待她都不错,翡翠、琉璃、福全、王安,帮了她很多次的小元宝,还有他……他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乐意把一个小小的司寝养在东宫,大抵也是不讨厌她的。
“姑娘可真是多愁善感的人。”翡翠把帕子递给溶溶,溶溶这才意识到自己毫无意识地就掉了眼泪。
翡翠劝道:“既然请到了大夫,老太太的病定是无碍了,姑娘放宽心。”
溶溶一时恍惚。
从前在东宫的时候,翡翠日日都劝她放宽心。
如今听着她在耳边又劝,忽然觉得从前那些事更像是一场梦。
马车很快把溶溶送到了梧桐巷门口,下马车的时候,溶溶正好看见梅凝香从槐花巷那边走出来。从前梅凝香走到哪儿,身后的俞景明跟到哪儿。如今不见了俞景明,竟看出些落寞来了。
梅凝香也看见了溶溶,站在槐花巷的巷子口顿住脚步。
两人隔着街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溶溶朝她点了一下头,便往宅子里去了。
翡翠落在后头,回头深深看了梅凝香一眼,这才跟了进去。
在东宫等了那么久,溶溶身子也乏了,跟薛小山说了几句话便回屋躺着去了,翡翠打了水帮薛老太太擦身,薛小山烧火,春杏做饭。
给薛老太太的粥是早上就在院子里熬起来的,倒不用怎么管。春杏做饭的手艺不怎么样,家里要处理的事情又多,因此中午打算吃些面条垫吧垫吧。薛小山别的事帮不上忙,生火倒是一把好手,于是帮着春杏照看灶台。春杏往大铁锅里倒了水,一时得了空档,便动手给面炒码子。
家里的食材不多,只是为了薛老太太买了两只鸡,早上就宰杀了,老太太只能吃点鸡肉茸,倒是剩下来鸡翅膀、鸡爪子、鸡头、鸡脖子,春杏学着溶溶之前的法子,把这些剩下来的料都切成丁状,拿米酒、麻油、花椒和豆粉腌渍,另从泡菜坛里捞了几块酸萝卜,合着新买回来的几只冬笋一起切成丁。锅里先烧热油,扔下葱白、老姜和蒜粒,炒热之后把鸡丁倒下去,炒得变色过后再把酸萝卜和冬笋放下去。等到这码子炒好,铁锅里的面也煮好了。
“姑娘,吃面了。”春杏在院子里吆喝道。
片刻的功夫,溶溶已经在屋里眯了一会儿,心情稍微松了一些,见春杏端了码子出来,顿时笑了起来:“如今我们春杏也会做菜了。”
春杏吐了吐舌头,“我就是学着姑娘素日的法子做的,可我做的没姑娘好。”
确实还不够完美,锅里的油烧得太热,鸡丁放得太晚因此边角有一点糊了,但总的来说还不错。
薛小山把面挑起来,端到院里来了。
溶溶见屋里翡翠还在屋里给薛老太太喂粥,道:“面煮好了不能久放,一会儿就糊在一块儿了,咱们先吃,等会儿翡翠忙完了再重新煮就是。”
“那这碗呢?”春杏问。
“二哥吃吧。”溶溶把面碗推到薛小山跟前,“昨天是不是没吃饱?”
薛小山脸一红,没想到昨日吃饭的窘迫都被妹妹发现了。
溶溶另拿了一只空碗,舀了一些码子给翡翠留着。
三人吃过了面,春杏收碗洗碗,溶溶和薛小山一起到薛老太太屋里,把翡翠喊出去吃饭,兄妹俩一处说话。
“哥哥,过了今日我就要出去当差了,祖母和家里的事就全交托给你了。”
这些话说得太突然,薛小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难过地说:“你还要回侯府当差?溶溶,你好不容易才赎身,真的不能……若是祖母知道了,该多伤心。”
“如今祖母这样,也有我的原因,何况我只是去当差,能换回祖母性命,并不是亏本买卖。”
薛小山无言以对,千言万语,总归还是他没用,不能解决困境,逼得妹妹卖身出门。只是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祖母,他实在无法阻止妹妹做这件事。
溶溶知道他担心,没有把东宫的事讲出来,由着他误会自己是去侯府。
“我剩下的银子都在这里头,也不多了,只剩下一两,不过我做的那些火腿再有半个月就熟了,到时候哥哥把这些火腿拿到会宾酒楼,找冯掌柜,他会收的。不过上次我卖得便宜,这回这些成色都是顶级的,一条得卖十两银子,哥哥替我收着就行。”
东宫里前途未卜,但绝对不会缺银子使。
薛小山倒是没溶溶这么乐观,“一会儿要来的大夫,一定能把祖母治好吗?”
的确,秦医正虽然医术高明,终究不是华佗在世,势必要做最坏的打算。
“若是祖母……没能救回来,二哥也别回去了,就留在京城,等这屋子到期再换个小点的地方,剩余的银子哥哥留着做点小买卖,或者重新去念书,都是极好的。”
“妹妹,你快别为我担心了,你还是……”
溶溶跟薛小山说话间,外头有人敲门了。
翡翠正好坐在院里吃面,放下面碗就过去开门。
溶溶和薛小山也跟了上前。叩门的是琉璃。从前溶溶就觉得琉璃和翡翠名字是一个路数取出来的,这会儿她们俩站在一处,更是身高、胖瘦都差不多,若不是两人的五官不同,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有人信。
“薛姑娘,大夫已经带到,可立即为老太太看诊。”
秦医正就站在琉璃的身后,太医院的大夫都是有品级的医官,现在秦医正穿着一身暗蓝色常服,看起来丝毫没有架子,就是个平平常常的大夫。
“大夫,里边请。”
溶溶顾不上寒暄,将秦医正请了进去。
秦医正不多废话,进屋就查看薛老太太的病情,一屋子的人都悬着一颗心,生怕秦医正会说一番跟王大夫一样的话。
万幸的是,秦医正查看完毕,说了两个字:“施针。”
他一发号施令,带来的两个小徒弟就将背来的箱子打开了,里头放着的是各式各样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秦医正将屋子里的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两个徒弟在里头帮忙。
众人虽被赶出来了,却全都挤在门口往里张望着,溶溶正往里看,身后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裳。
回过头,却是琉璃。
“姑娘,我们走吧,主子那边在等着呢!”
主子在等着?太子已经知道自己要进东宫了?饶是已经在脑海中敲打自己无数遍下定了决心,此刻仍是有些犹疑。
“立即就走吗?我这边还没收拾,况我祖母这里还没有结果,我总要知道了,才能安心。”
琉璃闻言,微叹了一声:“姑娘至孝,原是不忍催促的,只我等都是当差的人,福全公公命我立即带姑娘回东宫,实在不敢违抗。宫里头万事俱备,姑娘无需准备什么东西。”
话说到了这份上,溶溶哪里还有推辞的余地,正好众人都在留意屋里头的动静,不惊动他们也好。
溶溶回望了一眼正在屋里施针的秦医正后,便默默跟着琉璃出了宅子走上马车,径直往东宫赶去。
一路上,琉璃都在给溶溶交代差事,的确如福全所言,她要做的都是起居宫女的事。元宝每日都要去御书房上课,中午留在宫里用膳,在皇后娘娘那边午睡过了才会回来,有时候太子的朝中事务繁忙,元宝甚至会在宫中呆到用过晚膳才回东宫。
起居宫女倒是名副其实的只管“起”和“居”。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到了东宫。溶溶仍旧跟着琉璃从侧门进去,正预备着去元宝的寝宫当差,忽然得知一个消息,原来元宝的寝宫就是太子的寝宫。
溶溶一时难以接受,却很快又想明白了。
福全说元宝在太子身边方可安睡,他们自然没有分寝宫的必要。
“琉璃姑娘……那我……晚上需要为元宝殿下值夜么?”
“当然。”琉璃道,“晚上我会在殿外值夜,内殿,就交给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