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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情形你们还不明白么,难道偏安一隅真的能保全自身?”我清凌凌的声音带着几分愤怒,有飞鸟扑棱着翅膀在桂花树上掠过。三人一时间都迟疑了下来,片刻后鸣烈抬起了我的手臂,低声道:“那么,得罪姑娘了。”
我从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轻功,虽然抓着一个人却也不算太吃力,借助下面垫着的箱子和竹竿,我只觉得有清风飒飒,再回过神来,此刻人已经站到了屋顶上。
朝阳已经从天际尽头缓缓升起,宛如是谁的手倾倒了绯色的颜料,见已经无法收拾,干脆又拈起一把金粉洒落云边,那样波澜壮阔之美,简直叫人目眩神迷。但比起天公造物,金色日光下云卷云舒,却也有厮杀之声传达九天之上。
护城河汹涌深邃不可泅渡,却还有攻城的器具上装满了大石和箭矢,我似乎能看见拉动机关的男子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他们一步步往后退拉动机枢,攻城器吃力齿轮寸寸扭转,等到无可再转圜的时候便竭力一抛,那重达十几斤的石头因为吃力在空中呼啸而过,将守城的士兵顿时砸的头破血流瘫倒在地。
然而崇德城内也不是一群酒囊饭袋,守城弓弩最可一用,利刃上都沾了剧毒,每一箭都要带去一条鲜活的性命。有人打开城门派出一小撮人来迎战,那厮杀就越发惨烈起来,谁的头颅挂在谁的长枪上,谁的肺腑又被谁刺穿。
我终于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这些人虽然受过训练,其中也多半只是寻常百姓。更让人心痛的,却是这张战争竟然五关家国,而仅仅是内部的自相残杀。
“我们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死的兄弟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你看那内城里面住着的人,全都是达官显贵,或者是崇德城官宦之家。甚至就连那些士兵,他们的妻女都住在里头。内外两城界限分明,当年明明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人,有一些甚至还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是有人当了官,就连良心也跟着不要了。他们不会后退,我们也不能输……以命相搏,最后杀的,却是曾经最亲密的人,真是个笑话。”鸣烈的嘴角含着讥讽的笑意,然而一双眼却空洞洞,带着几分茫然和绝望。
是了……苏裴安入主黎世,自然要选派官员拉拢人心。真是好厉害的手段,这些士兵原本也是寻常百姓,只不过被选拔了上去,妻女便得以住进内城。苏裴安给他们更好的待遇,也让他们仗着自己的威风在外横行霸道,生生将这座城池割裂开来。
他的手中无意染上鲜血,却已经用别的手段,让这座城池分崩离析。
我心中隐隐有几分震惊,然而那惊讶之后,竟然又生出一股敬佩来。苏裴安从未将黎世放在眼里,他竭力讨好梁王保住自己的地位,看似是一个昏官,却手段精明,知道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就像孙二所说,他一入黎世就镇压了叛逆,剿灭匪徒,乱世之中用重点,鼓励农耕,平定不法之事,将凶手的头颅挂在城墙门口威慑民众。
虽说黎世各地怨声载道,然而我初入崇德城,此地何尝不是繁花似锦,让人瞠目结舌?
苏裴安有这样惊才绝艳的能力,入朝为官若肯一心为民,魏国定有绝世良臣,犹如殿宇得柱,人得肱骨。
可是苏裴安什么都不要,他果真是将这个黎世,看做手中一盘随时都可以倾覆的棋局么?
“姑娘,我们下去吧……”鸣烈看我一直低垂着头,以为我不愿意在看那血腥场面,然而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心中竟然想着那个青衣如云的男子。
若我的父亲能像苏裴安一样,不将楚国的事看得太重,他能不能安然活下来。纵然我一生是不得宠爱的庶女,纵然我此生不能看见这样波澜壮阔的景象,但是我的母亲,想必便能一生有所等待的活下去吧?
然而,一切妄念嗔痴,终究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鸣烈来扶我的手,我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并不想离开。
等待总是漫长而焦灼的,与其在室内静等,我宁可用这双眼睛看着血流成河的惨状,至少……我和森爵所看见的,将会是一样的东西。
鸣烈也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劝我。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站立在我身边,眸光沉沉。我们两个人不知道站了多久,彼此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战局此刻已经进入白热化,看来浩空似乎是舍命一搏,人人悍不畏死,内城之中明显呈现了弱势。
只不过城门依然紧闭,他们并不想搏命,恐怕森爵猜的没错,苏裴安是在等。黎世发生这样动荡不安的局面,形同叛逆。除了崇德城之外,其余郡县绝不会袖手旁观。苏裴安再怎么残虐,他也是梁王的得意门生,更是此地太守权倾一方。他要是就这么死了,其余人只怕也会被问责。
森爵可以选在夜晚动手,就是不想被人看出异样。如今外城已被攻破,但内城却始终坚不可摧。所占据的先机,正随着铜壶更漏点点滴滴的流逝。
不知道我们站了多久,内城之下两方人马几乎胶着在一起,几乎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然而天地壮阔波澜,日光一寸寸明亮起来,丝毫不会怜惜人们心中的期盼。
就在此刻,忽然有一群人立刻撤离出去。犹如蚂蚁遇到剧毒之物会自动绕开远路,那些人就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纷纷撤退,我只觉得双腿陡然发软,整个人都踉跄起来,喃喃道:“输……输了么?”
那是无意门的人,攻城器都被抛掷在一边,此刻人群密密麻麻,我也看不清浩空和森爵在哪里,只是想着,若有机可乘,他们绝不会退兵。毕竟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每走一步,都是穷途绝境,再也没有后退的理由了。
若不是败势已经无可挽回,他们怎么会退兵?
我几乎快要落下泪来,整个人半分力气都没有,只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那么多人流血牺牲,可是……得来竟然不过是一败?是谁说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个人一定不知道,有些失败,是不能允许的!
就在我惶然的那一刻,鸣烈忽然高喊道:“姑娘,不是输了,城门,北边的城门被打开了!
因为过于兴奋,鸣烈的声音都有几分嘶哑。我霍然抬起了头,心中原本密布乌云,此刻却有闪电撕裂了黑暗。
“我将派人从护城河中行动,到时候若城中守卫空虚,可大开北门,而我佯攻南门。若计划可行,我们便胜了。”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一句话,那是浩空临走之前所说,此刻字字句句宛如惊雷在我耳中炸开。
我有几分不敢置信,再一次问道:“你可看清了,是北门么,可是北门开了?”
鸣烈从来没有这样畅快的时候,他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色,脸都快要扭曲了,“姑娘,是北门,北门洞开,我们不是因为输了才撤军,而是城门大开,自然是要攻城了呀!”
我长舒了一口气,几乎忍不住快要落下泪来。
赢了便好,这么多人的牺牲和流血,这么强烈的憎恨和不甘,怎么能够输呢?
我抬手按住自己的面孔竭力镇定下来,然而内城此刻战局究竟如何,是否会像是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城中守卫空虚,我们将旗开得胜呢?
我终于生出了一种倦意,缓缓闭上了眼睛,对鸣烈说,“我累了,你送我下去吧。此刻城门已被攻破,最多半个时辰便可见分晓。若是胜了,自然最好不过,若是败了……”若失败了,我们又该如何?
我心中茫茫然,后面那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鸣烈忽然接口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是不会败的,我送姑娘下去吧。”
朝晖和书姬还在院子里巡查,生怕会有细作潜伏周边。此刻见我们从屋顶下来,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摆了摆手,只觉得累极,书姬连忙说,“姑娘先进去休息吧。”
我一头倒在锦被之中,这床榻的气息如此陌生,似乎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子,她在自己的窗棂上还系着一只风铃,每每有风吹过来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苦笑了一声,这清脆的声音,焉知不是那些死去的亡魂,不甘的啜泣之声呢?
我闭上了眼睛,心虚繁杂,而在门外,鸣烈正和朝晖、书姬说着我们在屋顶上看见的一切。他的声音慷慨激昂,可是说到最后的时候,却又沉默了下来,我听见朝晖轻轻叹了口气,他平日最是话多,此刻却也默然无语了么。
我们此刻就像是在海浪翻滚之上的一叶扁舟,不知道接下来究竟是风平浪静,还是海啸风暴。这惴惴不安的等待,最是让人心慌。
迷迷糊糊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然而门外此刻却传来了一声高喊,“姑娘,咱们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