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嗜杀

沈淮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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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儿一直站在庭院之中候着,等苏裴安渐渐走远了,她这才走上前搀住了我的手臂,目光之中有复杂光芒,低声道:“已经起风了,姑娘身子孱弱,还是不要站在庭院之中的好。”

    我抬头看见一片乳白色的云晃晃悠悠从眼前飘过,终于又垂下了眼帘,“苏大人很爱下棋?”

    “或许吧,不过奴婢入府这几年,从未见过大人与人下了这么久的棋。”她扶我回了房,口中说道。这是积年为奴沉淀下来的智慧,不去肯定什么,却也从侧面将讯息表露无遗。

    苏裴安从来不曾与人一起下过这么久的棋,那么……自己在他心中的疑虑,算是消除了么?我这才放下心来,想着他离去时候说的那句话,如果做一个琴姬算是委屈了,那么……她也想收我做如夫人么?

    我握着还带着余温的茶杯,心中有些许的颤抖。我断然不会做苏裴安的妾室,当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愿望,自然是早已经在岁月之中灰飞烟灭。然而那一点不甘与孤高,却让我的初心不改。

    “姑娘在害怕么?”芸儿忽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如黄鹂鸟鸣叫,然而目光却有不符这个年纪的深沉历练。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将手中的茶杯放了下去,挑眉问她。害怕,害怕又有什么用呢。我并非无坚不摧,只不过已经厌倦了不断的恐惧。

    若还想求一线生路,只能不断的往前走下去。鼓起勇气,断然决然。而害怕,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唇角露出一抹嗤笑,目光也渐渐变冷。

    “姑娘也是不必害怕的,芸儿在府中这些年,从来不曾见过大人对谁这样上心。”芸儿略略点一点头,“姑娘和大人下了这么久的棋只怕是累了,奴婢去端一些糕点过来。”

    我看着她袅袅的身影渐行渐远,就像是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喜鹊,转瞬间投入了密林之中不见踪影。

    低下头,只看见和苏裴安下过的那一局棋还凌乱放在原地。他的确是此道高手,我已经竭尽全力,终究还是输在这一字半子之上。

    他是魏国有名的文臣,否则他才三十五岁,这样年轻,是断然做不到黎世太守这样的高官。黎世地域重要,能够掌控此地,就相当于扼住了魏楚两国来往的咽喉。

    若真没有能力,就算爬的上来,终究也是守不住的。

    他一手垄断了茶叶,逼的石崇不得不与他作对。他也曾在茶楼之中逼迫春令,要砍下人的双手取乐。当日纵观黎世城中百姓的神情,对这位太守大人,只怕也是敬而远之满怀畏惧。

    这样一个人,怎么样也不该是苏府之中出现的样子。

    然而记起他和我下棋时候的样子,却像是温润如玉,历经世事的隐士。还有提及那位故人,目光之中流露出的怅然若失。

    我有一刹那的迷惑,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苏裴安。

    芸儿低着头回来,手上举着一个青花瓷高底托盘,上面放着果仁糕,香气扑鼻。我用手拈了一块,心中忽然一动,递到她手里去,“这东西闻着气味很好,是用花生和松子一起捣碎了做的吧,你尝尝好不好吃?”

    芸儿吃了一惊,连连摆手,“这是姑娘要用的点心,奴婢是不敢碰的,若是被人瞧见了,奴婢就没有生路了。”

    我微微挑眉,故意装作恼怒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一块糕点罢了。况且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就是吃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的指尖隐隐发颤,不过看着我笑吟吟的脸,终于伸手接了过去。她吃得很慢,但是脸上的表情明显告诉我,她很喜欢这些糕点。

    芸儿虽然近身在我身边伺候,但是她素来都是淡淡的,我很少看见她露出情绪波动。这样一个丫鬟,若是收为己用,自然是如虎添翼。可如果她别有居心,我就不得不防着她。

    然而今日孙夫人之事却让我明白,她心中只怕还是向着我的。

    “不过是一块糕点罢了,也值得高兴成这样么?”我淡淡笑道:“方才你在庭院之中护着我,我心中自然感激的很。来,你坐下和我一起吃。”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里有莹润的光,“姑娘对芸儿一直很好,芸儿是个奴婢,除了护着姑娘,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心下终于一松,她一直以来似乎都对我怀有戒心,此刻倒终于松懈了不少。我又亲自倒了一杯茶给芸儿,嘴角含着一分恰到好处的苦笑,“你说你是奴婢身份地位,我又难不成真是什么高人一等的千金小姐不成。不过都是天涯沦落人,各有各的苦处罢了。”

    “姑娘怎么能够和奴婢比呢,大人喜欢和姑娘下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呢。”她连忙安慰我,然而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姑娘若是真的得了大人喜欢,只怕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入了这苏府,性命原本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知道刚才那番话触动了芸儿,她一直认为自己只是婢女,我却并不将自己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人。同病相怜之人,互相要说的话,可比一个奴仆对主子要说的话真实得多。我在宫廷之中当过数个月的宫女,却不曾料到在那样穷途绝境里,反而学会了如何揣测人心。

    我故意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歪着头,“我瞧着苏大人十分和善,不像是那样凶残暴戾的人啊?可是……可是我也糊涂的很,我在茶楼被他带进府的那一天,他不喜欢一个琴姬的琴技,却又说她的手好看,便要砍断她的手,我……”

    芸儿坐在我的对面,又伸手拿了一个饼子吃,这才抿了抿唇说道:“姑娘是觉得害怕么,其实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习惯就好了。”

    我心中有几分惊讶,芸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竟然有几分认命般的绝望。这个苏府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竟然让寻常下人都日日担惊受怕?

    芸儿低下眉,脸上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来苏大人府上做事的,都是一些庄稼没有收成,不得已卖儿卖女来糊口饭吃的穷苦人家。我更是从外头逃难过来的,原本以为在苏大人府上做奴婢,虽然卑贱,但好歹能活下来。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那么这样看来,苏大人是做了一件好事啊。”我有些疑惑,乱世之中人命卑微如草芥,如果能在苏裴安手中做奴仆,至少身家性命便算是保住了吧。

    “苏大人却是是行善积德,不过是奴婢们没有福气罢了。”芸儿笑了起来,然而目光之中却闪过一抹憎恶,那恨意太薄,转瞬即逝,几乎让我都以为不过只是幻觉。

    “姑娘是个好人,芸儿就不怕说这些。”芸儿抬起眼睛看着我,“这府里头的姬妾,有些是外头送进来的,有些是仰慕大人的青楼女子,投怀送抱,大人也就全都为她们赎身。可是这些美貌的女子,得欢爱的时候便享尽荣华富贵,一旦惹怒了大人,就被弃之如敝履。”

    “所以我进府的那一天,看见那些在水榭上举办宴会的女子。她们一个个郁郁寡欢的模样,就是因为她们害怕失宠么?”我微微蹙眉,只觉得这些人未免也太计较得失了。将一身系在男子身上,靠着他的宠爱而活,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芸儿解释道:“姑娘如果以为咱们府上的失宠是不闻不问的话,那边太简单了。在苏府,失了宠爱的妾室,惹怒大人的下人……他们很快就都消失了。”

    我吓了一跳,“不见了,可是被送出府去了?”

    芸儿摇了摇头:“不知道,外头自然说是送出去了,可是送到哪里去了呢?姬妾也就罢了,曾经有一个下人伺候书房的时候打破了大人的茶盏,于是那天晚上便不见了。若真要逐出去,何苦等到晚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那样不见了。”

    我默默怔在当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想要处置一个下人自然是用不上这样隐秘,就算是当场打死都不算什么。可是,怎么会好端端半夜就不见了呢?

    “你倒是心思机警,你在苏府呆了这么久,难道就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么?”

    芸儿叹息了一声,“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奴婢也不敢知道。不知道,还能继续活着。若是知道了,那么消失的那个人,恐怕就轮到奴婢了。”

    她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便悄然退了出去,“姑娘好好歇息吧,这些话就当是戏言,听一听就罢了。”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芸儿在府中这些年,从来不曾见过大人对谁这样青睐有加。也许那些事,永远都不会落在姑娘头上。”

    她转身离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和苏裴安下过的那局棋发呆。我想起他下棋时候唇角的笑意,云淡风轻,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