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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宫女手脚很是利索,为我披上了一件披风。因为麻疹是会传染的病,虽然不敢靠近,然而此刻药效过去了,力气也算是恢复了几分,就算不用人搀扶,也总算是能够自己行走。
我一刻都不想耽误,仿佛后面的皇宫随时都会幻化成食人的猛兽呼啸而来。很快便有人赶来了一顶青色的马车,制形简陋,其中的一个说道:“姑娘请上车吧,我们稍后会为姑娘去宫中登记造册。”
“多谢。”我掀开了车帘,微微颔首。在宫中得了病的宫人,多半都是由医官诊治之后再决定是否要送往水月庵。星河派人专门送我出宫,一则是免去了不少麻烦,二则对我而言,却也能够避开医官的诊断。
那两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行动整齐划一,倒不像是寻常的宫中女官。我的目光一错,忽然觉得自己多事。他是魏国的太子,身边若真是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又如何能在波澜诡谲的朝政之中站稳脚跟呢。只不过跟随星河的这些人,是否能够看出,他们的主公要成为杀伐决断的君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星河,若非生在帝王家,或许你会过的更快乐一些吧。
我的手一松,青色的帷幄就从手中滑落,遮住了自己可怖的脸,连同起伏连绵的皇室宫殿,一同消失在了眼前。当初为求一条生路进宫,现在也是为了求一条生路离宫,人的命运有时候犹如飘蓬翻来覆去,从来由不得自己。
马车开始摇晃起来,一路奔驰往前,我用手覆住面容,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才停了下来,前头赶车的男子不耐烦喊了一声,“到地方了。”
我掀开车帘往外探了一眼,此刻已经是深夜,隐约只能看见不远处一座破落的尼姑庵。上面悬挂着两盏灯烛,在风中幽幽摇曳。
我紧了紧衣衫,只觉得想要松一口气,却有更大的不安堵在心口,进退不得。
那赶车的汉子从马车上跳下来砰砰开始敲门,里头出来的也是个身着缁衣的女尼,只是远远的看不清楚,两人说了会话,那赶车人便示意我下车来。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尼姑虽然半夜被人叫醒,眉目之间却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此刻目光落在我脸上,越发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毁成了这个样子。”
那赶车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还不是得了麻疹,这病其实也不是治不好,就是脸上留下来点瘢痕印记罢了,偏死不死又是会传染人的病。宫里头多少公主妃子,哪能让这种病在里头蔓延,自然是只能送到你们这儿来。人我送到了,就先回去了。”
那尼姑点了点头,“你先去吧,天黑路难行,可要一盏灯笼?”
“多谢师太,不过这条路老三我走多了,哪用得上什么灯笼。”他笑着摆了摆手,跳上马车飞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样简短的一问一答,驾车人飞快离去,只有我还站在门外,心中却陡然平静下来。
那女尼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双手和什叹了一声:“跟我来吧。”
“是。”我低低应了一声,走进了水月庵。而门外隐隐有树木簌簌作响,却被关在了门外。
寺庙之中作息时间十分规律,此刻人都已经歇下了,这水月庵虽然破旧,但是里头却收拾的十分齐整。
我一路跟在师太身后,一直走到了紧闭房门之前,她才顿住了脚步,“敢问施主姓名?”
“碧清,我叫沈碧清。”我有些恍惚,这个名字在很久之前还属于沈家的千金大小姐,然而不过数月之后,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贫尼法号望月,也是这里的主持,施主今天且好好休息,到了明日贫尼再为你诊治煎药。”她似乎并不熟悉沈碧清这个名字,是了,沈家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就算再大的纷纷扰扰,对普通平民百姓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更何况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呢。
“多谢主持。”我也真是觉得倦了,合什行了一礼。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推开房门,却看见里头一切简陋,只有一方桌椅并一张床,然而躺上去,却还能闻得到淡淡的槐花清香。
是了……那是 我们后院里长出来的一株槐木,高耸入云,香味清淡。我用被子蒙住头,一时间似乎又要落下泪来。然而抬起手去擦拭,却发现眼眶仍旧是干涸的。
于是我便在水月庵中待了下来,方丈望月是个很慈祥的人,庵堂里住着的有些是从宫里遣散出来的宫女,有一些女尼,但更多的却是附近贫苦人家得了病无钱医治的孩子。
望月师太悲天悯人,靠着皇宫里拨出来的一点银两和附近人家供奉的微薄钱财,她不仅仅要维持庵堂里一干人等的生活,还要分出精力治疗那些困苦的孩子。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眼睛里化了脓,要不是赶紧用药,只怕就是要瞎掉了。然而那药过于昂贵,师太一直在为此苦恼。
我的病自然是时好时坏,但脸上的麻疹消去了不少,看上去没有那样骇人,但终究还是有所避讳,便用面纱蒙住脸。
我这样贸然出宫,宫里头竟然也没有人前来问责,仿佛不过是个寻常宫女得了麻疹被送出来,日后是生是死,宫中再也不会过问。
然而我明白,事情之所以会进行的这样顺利,恐怕是星河在宫中斡旋。想起那个青衫磊磊的男子,我心中便有些黯然。
世间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对于他,我总是心怀愧疚的。
在水月庵,却又比在浣衣局那段日子还要惬意一些。我不必再做繁重的工作,闲暇的时候,可以坐在栏杆下看着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有五六岁大的孩童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像是一群精灵,他们叫我姐姐,口气软软的,明明已经历经了苦难,却还是像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我低下头用手绢拭去某个孩子嘴角的糖渣,她甜甜笑了笑,然后叫我仙女姐姐。
麻疹是很难治好的病,师太虽然为我熬制草药,却也不能提防我自己偷偷食用翠儿姑姑留给我的药粉,反反复复,脸上其实还是有红色的痘疤。但孩子的眼睛纯净无暇,他们对容貌的偏执并不像是成年人那样可怖。
我微微笑了起来,低下头嘱咐她,“不要跑得太快,你的眼睛看不清楚,别撞到什么地方。”
师太到现在也没有那么大一笔钱,阿七的眼睛,只怕是好不了了。我叹了口气,早知道当日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就应该多带一些东西才对。
我微微一惊,倏然站起身来,径直往自己屋内走去。
翠儿姑姑曾经给过我一只翠玉镯子,那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对她心中的感激难以言说,带着那只镯子,也是要提醒自己记得,日后若有能力,无论如何当竭力报答姑姑。那只镯子和一根碧玉金簪放在一起,那是我唯一的财富,如今安静躺在盒子里,光芒温润。
这是我在沈府和皇宫里,留下来唯一的念想。簪子来自于我的母亲,而镯子则是来自翠儿姑姑。
然而死物毕竟是死物,就算没有镯子和发簪,我仍旧不会忘记我的母亲和翠儿姑姑。但将这些东西典当出去,或许可以治好阿七的眼睛。
我咬了咬牙,将手镯和发簪收好,正准备转身而去,却蓦地顿住了脚步。
那是一柄刀,一柄锋利的刀,此刻正稳稳架在我的脖子上,“姑娘,我不是歹人,只不过事情紧急,还请姑娘不要放声高呼!”
他声音严厉,然而却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我跟在望月师太身边也有十几日的功夫,负责照顾那些得了病的病人。不敢说医术大有精进,但听得出他有伤在身。
然而越是如此,我却越发觉得心中涌起了一阵寒意。
他伤在肺腑,咳嗽之声卷起一阵空洞洞的回音,可见是病的不轻。然而这个人,握刀的手却那样稳,不远不近贴在我的脖颈皮肤,只要我乱动一寸,这柄匕首就会割断我的喉咙。
“这里是尼姑庵,住的都是出家人和一些贫困病人,你要是想要钱财,只怕是要失望了。”我竭力让自己镇定起来,也没有大声说话,只怕激怒了他。
对方低笑了一声,手中的匕首缓缓收了回去,“姑娘多虑了,我并非是谋财害命之人,只是被人追赶,还请姑娘收容。”
我回过头来,那是个俊朗的男子,穿着黑色长衣,他明明是板着一张脸,没有表情,然而眉目微微上挑,却仿佛千万朵桃花盛开,让人沉迷在满城春色之中。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他用手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嘴,猛烈又咳嗽起来,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手帕,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到对方的肺竟然已经坏的这样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