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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回到云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沈予的伤势。可她刚一迈入屋内,便瞧见云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知道沈予睡下了。
昨夜先是一场别具心思的夜宴,又经过了一场未遂的爱欲,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沈予自然身心倦乏。如今他得到了出岫的承诺,一直以来所拿捏着的心思终于尘埃落定,便也松懈了心神安然入眠。
虽然唇色依旧苍白,清俊的面庞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消瘦不少,可沈予是愉悦的,就连睡着也是唇畔微勾,一副满足而又愉悦的神情,似是做了什么美梦。
出岫放轻脚步走到榻前,还能听到他均匀有力的呼吸声,可见已无大碍。看沈予睡得正沉,出岫也没有再逗留打扰,又轻悄离去,直奔淡心的院落。
此时此刻,淡心正坐在自己屋内的案前,对着一个话本子发呆。她左手手肘支着下颌,目不转睛盯着话本子的其中一页,半天不见翻动。
“淡心。”出岫在外敲了敲门。
淡心这才回过神来,将话本子合上,起身迎了出岫入门:“夫人怎么来了?有事?”
出岫面色稍显沉郁,倒令淡心有所误会,于是她紧张地问道:“难道是小侯爷的伤情有所反复?”情急之下,她唤出了从前对沈予的旧称。
出岫缓缓摇头否认,兀自坐定在淡心案前,肃然问道:“昨夜你与天授帝之间……发生了什么?”
闻言,淡心的面色霎时绯红起来,艳若桃李略带羞赧。她干笑一声,对出岫回道:“他是拿奴婢寻开心的!您还当真以为奴婢‘侍寝’了?”
“我知道你没‘侍寝’。”出岫娥眉微蹙:“淡心,昨夜你是如何劝动天授帝同意赐婚的?”
“他真的答应了?”淡心有些不可思议,睁大双眸反问道。那眸中不仅带着意外之色,还闪过一丝喜色。
出岫微微点头:“他同意了,至少在我面前是金口许诺了。”
淡心“哎哟”一声,喜滋滋地将话本子收起来,不禁拊掌笑道:“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那你到底是如何劝动他的?”出岫仍旧忍不住追问。
淡心偏头想了一瞬,回道:“我只是将咱们和叶家、庄家联姻的前景设想一番,又对他说了说,仅此而已啊。”言罢又略微停顿片刻,补充道:“唔,还拍了几句马屁。”
“你对我仔细说说。”出岫再道。
于是,淡心便将昨夜自己与天授帝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包括最后那段“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段子也如实道来。
出岫闻言很是诧异,她没想到淡心竟有这番见识。诚然,这些前景都是显而易见的,可未必人人都能说到点子上,也更不是人人都懂得语言的艺术。显然,淡心不仅仅是伶牙俐齿,更是舌灿莲花,句句戳中帝王的心事,分寸也拿捏得极好。
至少,以淡心的身份和语气,再配上她说话的内容,帝王听了不会龙颜大怒。可若是换做出岫自己亦或太夫人说出同样的话,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
“这番见解,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出岫疑惑再问。
淡心眨了眨眼,以袖掩唇娇俏一笑:“自然是了,奴婢好歹服侍了您和侯爷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该知道几分。”
她边说边伸手指向屋内的一排小书架,其上都是她这些年积攒的话本子,就连云辞生前也晓得她最爱看痴男怨女和稗官野史:“话本子上是这么写的啊!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两情相悦,最后却不能终成眷属,皆是权势所害。”
“话本子?”出岫有些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因而才懂得分析这些世家?”
淡心先是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略有迷茫地道:“奴婢也不晓得,总之皇帝昨晚问起来,奴婢就照实说了。或许是跟着您和侯爷潜移默化学来的,也有可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过话本子可是好东西呢!上下几千年,其实尽在话本子里。”
说着她已再次咯咯地笑起来:“还有,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同天授皇帝这样的人物说话,咱们得智斗!”此刻淡心已有些得意忘形起来,早就忘了昨夜她在聂七面前胆小认错的那一幕。
淡心这话说得直白,可话糙理不糙,其实她的想法与出岫也算不谋而合。两人俱是认为,对天授帝不能硬碰硬,而是需要适时服软,以柔克刚。
出岫见淡心笑得越发得意,再想起天授帝讨她入宫做女官的事,忽然不再忧心忡忡,至少,没有昨夜初闻此事时那么担忧。
斟酌片刻,出岫还是将这件事如实相告,慎重道:“淡心,你可知道昨夜天授帝离开云府时,向我讨要你入宫做女官。”
“啊?”淡心的笑意立刻凝固在娇颜之上,进而变成惊讶,难以置信地反问:“夫人,您是在对奴婢说笑吗?”
出岫只轻轻叹了口气:“承儿婚事恐有变数,沈予又受了伤,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对你说笑?”
听闻此言,淡心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她忽然想起昨夜天授帝离开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便也醒悟过来:“难怪他对我说,女官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了……”
出岫亦是再叹:“这事都怪我,倘若那夜没带你去摘星楼赴宴,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她主动伸手握住淡心的一双柔荑,安抚地道:“淡心,咱们名义上虽是主仆,但你知道我从没将你看成是下人。我私心里是不愿你入宫,帝心莫测,天授帝喜怒无常,我担心……”
“您担心奴婢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淡心爽利地接下话茬,脸色也开始变得抑郁:“其实奴婢胆子很小,真要说起进宫,奴婢心里害怕得紧,也舍不得您和太夫人,还有知言轩的上上下下。”
“我又何尝舍得你……”出岫亦是黯然,沉吟片刻再道:“此事我已同母亲商量过,绝不勉强你半分。倘若你不想进宫做那劳什子女官,我明日就去诚王府向天授帝回话。”
“夫人……”淡心大为动容,眼眶已开始隐隐泛红:“您要如何向天授帝回话?您难道要为了小小一个奴婢忤逆他么?这不值得……”
“怎会不值得?”出岫紧了紧握着淡心的手:“犹记得从前在追虹苑时,我口不能言,还受茶茶的欺负,都是你出面替我打抱不平,甚至还为此责难沈予;后来到了云府,你也处处帮衬我,不让我这个哑女受气;侯爷去世之后,你待我如何更不用说……”
话到此处,出岫已是不胜唏嘘:“淡心,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那夜在摘星楼上,你替沈予出头,替我挡下刚出炉的药汁,这些我都记得。也正因如此,我不愿让你进宫受罪……况且天授帝没将话说死,或许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护主本就是奴婢的本分。”此时淡心的语调已开始哽咽:“奴婢哪里值得您这样夸奖。奴婢这毛手毛脚的性子,又是口无遮拦的人,平日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给您添了多少麻烦。从前侯爷不计较,您也一再宽容,如今还要为了奴婢冒险去和皇帝计较……”
说着说着,淡心的泪水已簌簌而落,一颗颗纯净剔透,一如她的人、她的心,不染丝毫尘埃:“您待奴婢这么好……奴婢更舍不得离开您了!”
“别说傻话。”出岫颇为安慰地笑了笑。转眼间,她认识淡心也已七年光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仍旧伶俐可人,只是蹉跎了岁月,耽误了终身。
每每想到此处,出岫都难掩自责:“说到底,此事全怪我,是我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倘若你早早嫁人,也不会被天授帝选入宫了……我唯一的遗憾,是你和竹影……”
“夫人您说什么呢!”淡心闻言亟亟打断,眼泪落得更凶:奴婢我当时年纪轻不懂事,依赖竹影喜欢竹影,可都过去了。如今回过头再去想想,其实当年也没那么喜欢……他和竹扬很般配。”
“那云逢呢?”出岫连忙再问。
“云逢……”淡心怔愣一瞬,不自觉地垂眸,语调也低缓了几分:“云管家是个好人,人也老实前程也好……奴婢是很想喜欢他,可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还是不够喜欢罢,故此才不想草率答应这桩婚事,一拖便拖了三个月。并非计较他是个鳏夫,也不是介意他心里另有她人,但就是……缺少那一分一毫的决心。
总归已经是老姑娘了,便也越发不愿将就自己。
“淡心,倘若你当真不愿进宫……其实是有个法子。”出岫再次开口,打断了淡心的思绪。
“什么法子?”
“立刻嫁人。”出岫言简意赅。
“立刻?”淡心挑眉,立刻问道:“您该不会是想让奴婢和云管家……”
出岫点头:“记得我初来云府没几日,便碰上云逢迷路,当时他就说他认得你,他叔叔云忠在世时也很看中你。满打满算,你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了,昨夜天授帝问起你的婚事时,我还拿云逢当了托辞。只要你嫁人,哪怕是假成亲,便不符合入宫做女官的规定,天授帝也会绝了这门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