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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的伤口并不严重,不必劳烦一个大夫日日往云府里跑。焦大夫简单地给出岫处理了伤口,又将换药的方法和养伤期间的注意事项叮嘱了淡心,然后他便告辞离开。
出岫想起太夫人让自己去荣锦堂用午膳,也不敢多做耽搁,匆忙换了衣衫前往。岂料饭桌上只有她们婆媳两人,太夫人没有丝毫说教的意思,见了出岫只道:“坐下吃饭罢。”
出岫也不敢多说一句,唯有静默用饭。眼看一顿午膳到了尾声,太夫人还不开口说话,出岫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太夫人她老人家是真的生气了。即便没生气,她也是在以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着不满……
出岫越想越觉得忐忑,也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事情丢了云氏的脸面,唯有率先请罪道:“今日这事是我处置欠妥,请您责罚。”
太夫人悠悠喝着羹汤,仍旧不说话,神色淡定、沉稳如常。直至一碗翡翠莲子羹见了底,她才“啪嗒”一声放下汤碗,不紧不慢评价道:“你病了这么久,前后半年不主中馈、不掌庶务,手段的确退步不少。”
这句话说得算轻,至少在出岫看来,太夫人还怜惜着她病后初愈,没有出语重责。越是如此,出岫才越发觉得羞愧,连忙表示道:“往后我会拒见生客,也减少出门次数。”
“哦?你要将自己憋死在知言轩?”太夫人一手把玩着汤匙,不冷不热地反问。
出岫将头垂得更低,解释道:“孀居之人,本就不该抛头露面……这次见明氏兄妹,是我大意了。”
“原来你是错在接见了明氏兄妹?”太夫人接过迟妈妈递来的口巾和手巾,擦拭干净口唇与双手,作势起身道:“我乏了,你也回去罢。”
出岫见太夫人撂出这话,又下了逐客令,连忙回道:“您别生气……我……明白要如何做了。”
膳厅里适时的沉默令人窒息,暮春时节已能听闻窗外隐隐的蝉鸣之声,更使这午后显得异常心焦与难耐。如此过了良久,太夫人才示意随侍在侧的迟妈妈退了出去,只剩下她们婆媳两人单独说话。
“你真的明白了?”太夫人再问。
出岫点头,声若蚊蝇地回道:“明白了。”其实她也摸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多少,但如今唯有如此作答,先让太夫人平息了怒气再说。
“你还是不明白……”太夫人轻叹一声。
出岫咬着下唇,低声回道:“请您指点。”
太夫人只笑:“你长得美,又年轻,刚柔并济秀外慧中,有人喜欢你很正常。从前有沈予,如今又来了个诚王,恐怕以后还有别人……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对他们说清楚了,我心里……只有侯爷一个人。”出岫声音极低,回话很快。
“可他们还没死心,恐怕也难以死心。”太夫人眯着双眼,执起一支筷子戳了戳桌上的鱼,这条鱼今日上桌之后,婆媳两人都是一口没动。
“你瞧这鱼,好端端的美味摆在桌子上,谁能不惦记?你不吃、我不吃,一会儿下人们铁定是要分食了。”太夫人隐晦地道。
出岫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她:“您这话的意思是?”
太夫人没有正面回答,再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起来,半晌才道:“倘若今日你我将这条鱼吃光了,旁人也就不再惦记了。”
出岫有些明白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您将我比成一条鱼?”
太夫人笑笑:“我只是打个比方。意思是让你明白,你一日不嫁,一日独居,他们便一日不会放手……尤其云氏家大业大,你作为当家主母,不可避免还会遇上其他位高权重的男人,也难保不会再有人对你动念头……如今只是沈予和诚王两个人,但你且看着,日后还会越来越多。”
出岫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秀眉微蹙道:“可我是个寡妇……”
“‘色胆包天’这个词儿你没听说过吗?”太夫人摇头长叹:“这男人若是喜欢谁,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说你是个寡妇,就算你有丈夫,也未必能躲过一劫。”
“再者言,先且不论那些**熏心的人,单看辞儿向来不近女色,也肯为你舍掉性命;沈予以前放浪形骸,如今也为你发愤图强……‘情’之一字最最要命,谁都知道沾不得碰不得,可又有几人能管住自己的心呢?”太夫人话语沉重,说到最后一句隐带黯然。
出岫闻言亦是默然,无言以对。
太夫人见状又道:“古往今来多少将相王侯,最终还不是因为女人而败了名望、毁了声誉,甚至于丢掉性命……说到底,这世上任何男人,再有名望再有地位,最终也会心系一个女人,或者心系好几个。”
出岫摇头:“我没那么好,只要我深居简出,一定能避免这些事……再过几年我人老珠黄,也就没这么多是非了。”
“红颜虽易老,怕只怕他们并不仅仅是爱慕你的容颜。”太夫人看向出岫,颇为遗憾地道:“你是个好媳妇,也很守规矩,尤其是选择支持慕王,这一路走来辛苦艰难我都看在眼里。好孩子,你受苦也受够了,换个身份改嫁罢。”
“母亲!您真的要赶我走?”出岫大惊,未曾想到太夫人竟会撂出这句话来。
太夫人又怎会舍得,只一径唏嘘:“我自己三十岁上守寡,都觉得辛苦异常,更何况辞儿死时你才十七岁,这么多年了,你为云氏已做得足够多,我早已不恨了。往后你人生还长,应该找个男人疼你爱你,好好照顾你。”
太夫人眼中忽而闪现隐隐的水光,却很快消失于无踪:“自从你病后,承儿已开始接手庶务,这半年来他做得不错。趁我老太婆还有一口气在,好生培养他一把,往后云氏也算后继有人。至于你,是该功成身退了……”
听到此处,出岫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连忙摇头道:“不!我谁都不嫁……我要守着侯爷,守着云氏。”
“傻孩子。”太夫人轻轻握上她的柔荑:“今日你被明璎认出来,明氏岂会善罢甘休?过不了多久,你是晗初的事便会闹得天下皆知……那些流言蜚语你可承受得住?世人会如何看这座贞节牌坊?”
太夫人没等出岫回话,已是自问自答:“假死脱身,这是最好的法子。逝者为大,没有人会去说道一个死人。只有你‘死’了,才不会再受到伤害,辞儿九泉之下才能安息……你还是更名改嫁罢。”
如果要让“出岫夫人”四个字永葆节烈,成为云氏一族甚至天下女性的楷模,出岫须付出太多太多,后半生必然要孀居度过。她唯有假死,更名换姓,这不仅能保住云氏当家主母的好名声,也不耽误出岫再嫁。
这个主意,太夫人已想了很久。自从出岫大病开始,聂沛潇和沈予纷纷来探病,她便知道,这个媳妇她留不久了。私心里也曾想过要让出岫永远留在云氏,为爱子云辞恪守一辈子;可这并非云辞生前所愿,将心比心,太夫人自己守了半辈子寡,含辛茹苦支撑云氏一族,她不想让出岫步她的后尘。
可出岫哪里肯愿意改嫁?一味垂着泪,如沧海明珠般颗颗掉落在面前的碟子里,不消片刻便积成一潭浅水,犹如初见云辞时夜中沉琴的那泓泉。
“我不想离开。”出岫以袖拭泪,坚定地道:“您别再劝我了……”
“傻孩子。”太夫人软语再道:“如今你这么坚定不移,是因为没人勉强你。可你想过没有,诚王是天授皇帝的亲弟弟,他若要用强权,你能逃得了吗?”
“他不会的。”出岫抽噎着道:“诚王殿下不是这种人。”
“咱们只是做个假设,如今天授帝初初登基,又是膝下无嗣,倘若他哪天忽然出了意外,这皇位多半会由诚王继承……届时诚王做了皇帝,若还是对你念念不忘,你能抵挡一国之君的情爱攻势吗?你不从,他便拿云氏出气,又该如何是好?”虽说这事不大可能发生,但太夫人这个“假设”实在犀利。
“那我唯有一死。”出岫想都不想,干脆地回道:“没人能迫得了我。”
“只怕到时候你想死都死不成。”太夫人感慨万分:“俗语有云‘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看着诚王是很尊重你,可即便没有他,还会有其他人,你能一一抵挡得了?”
出岫秀眉深深蹙起,她已不知该如何回话。
“似你这样的容貌和性子,又没有夫君护着,少不得遭人觊觎。若想少些麻烦,最好的法子还是嫁人。”太夫人深深看了出岫一眼,又笑起来:“若要论身份地位,把你交给聂九我最放心不过,他毕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能护你周全。但是……”
说到这个“但是”,太夫人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而笑问:“离开云氏,嫁给皇族宗亲,你能适应吗?”
出岫迟疑一瞬,摇头否认:“我不喜欢。”
是不喜欢聂沛潇?还是不喜欢嫁给皇族宗亲?出岫没有挑明,太夫人也没再多问,只徐徐起身再笑:“人老了难免罗嗦,说话管不住自己。我只是说说,你随意听罢。”
言罢她已撇下出岫,径自出了膳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