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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汉苍茫,红尘初妆。晗初记忆中的一切繁华与哀伤,都随着辘辘车辙碾碎在了前往房州的路途上。从前锦绣成堆、耳鬓厮磨的风尘岁月,在遇见云辞的那一刻起,注定成为无需追忆的过往。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洗尽辛酸甘苦之后,她是崭新的一个人——云无心,以出岫。
房州是南熙五州之中最为富饶的一个州郡,也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慕王聂沛涵的封邑。首府烟岚城如其名,三面环山、气候暖湿、烟岚迷蒙、外敌难攻,算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而此处,正是云氏一族的命脉据点,离信侯府所在之地。饶是出岫不曾来过房州,但也曾听闻首府烟岚的名字由来。相传大熙王朝开国皇后出阁前的封号正是“烟岚公主”,而这也为云氏扎根在此的缘由,平添了几分动人的想象。
毕竟数百年前,云氏先祖与开国帝后之间的关系,世所皆知,传为美谈。
从南熙皇城京州到房州首府烟岚,云辞一行整整走了一个月。待抵达烟岚城,时令已近腊月。云辞并未直接将出岫带回府中,而是将她送去了神医屈方的暂住之处。
“你先在此安顿,请屈神医为你治一治喉疾。”抵达烟岚城的当日,云辞连府邸都没有回,先将出岫予以安置:“我初初回来,诸事缠身,恐怕一时片刻无法顾及你。”
出岫一双眼眸闪烁着流光溢彩,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云辞阔别烟岚城数月之久,甫一回来,又即将承袭爵位,短期内必是无暇他顾。这一点,她自然能理解。
云辞清淡如雾的目光落在出岫面上,浅笑着再道:“屈神医是子奉的老师,亦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行踪不定,只在每年夏秋季节前往京州一趟,为我采药复诊。你倒是好福气,恰好碰上他在烟岚城。”
出岫在进城之时便听云辞说过,闻名天下的屈神医是被房州的主人慕王所请来的,听说是慕王府里有一位娇客手伤严重,此番才特意邀请屈神医前来诊治。
可见那女子在慕王心中必定分量极重,出岫不想自己竟也跟着沾了光。
“下次我来接你之时,你便是真正的出岫了。”云辞颇具深意地道上一句,便将出岫托付给屈神医,而后返回云府。
自那之后,出岫便真正在烟岚城里安顿下来。神医屈方所住的院子并不大,布置得也颇为简洁,院内种满各种莫名的药草,五颜六色、清香四溢。这样的风格,出岫甚是喜欢。
屈神医每日都要去一趟慕王府,为慕王心尖儿上的女子治疗手伤,余下的日子,除了为出岫诊治喉疾,便是翻弄各种药材与药书。
出岫闲来无事,也会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练字,务求学到云辞笔法的精髓。如此,两人也算是互不打扰。
在此期间,屈神医为出岫换了数个方子治疗喉疾,怎奈收效甚微。出岫自己倒是不急,左右她从前便不是话多之人,如今失声日久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难熬。
这般的日子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新年也在平淡静谧的气氛中度过。云辞一直没有带来只字片语。
二月刚至,出岫便从屈神医口中听闻,离信侯世子已正式承袭爵位,主持云氏一族。盛大的袭爵典仪之上,南北两国都前来争相祝贺。
南熙近水楼台,自然是房州的主人慕王代表统盛帝奉上贺礼;
北熙鉴于国内动乱,宗亲并未到场,但唯一的异姓王还是背着帝王,秘密派遣独子以厚礼相贺。个中心思昭然若揭,明眼人一看便知,北熙江山易主在即。
二月末,屈神医按例远游离开房州,临行前送了一封信去离信侯府。
翌日清晨,云辞由竹影护送而来。
当是时,出岫正坐在井边沐发,并没有发觉院子里进了人。她刚将一头青丝打湿,便听闻不远处一声戏谑之言传来:“哪有人对着井口沐发的,也不怕失足掉进去。”
听闻这熟悉的声音,出岫立时身形微顿。她撩起覆盖在眼前的青丝看向来人,只一眼,凝眸伫立,犹如跌进幻梦之中。
百日未见,本以为继承爵位的云辞会多添几分贵胄之气,可眼前这坐在轮椅上浅笑的公子,依旧是一袭白衣,风清霁月,静如宁川,恍若天人。
不知为何,出岫只觉眼眶微酸。虽然知晓云公子没有忘了她,但却也未曾想过,他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还挑了她如此不雅的时候。
一时之间,出岫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托着湿润的长发呆立原地。
水珠顺着青丝滴滴滑落,云辞瞧在眼中,心间也漾起一泓清泉。他低声对身边的竹影吩咐了几句,后者便匆匆跑进屋子内,片刻之后,又捧着一方干巾返回。
云辞接过方巾,对出岫笑道:“我不方便,你走过来。”
出岫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智,终于敢确定来者是云辞无疑。她按捺下心中的一丝喜悦,捧着湿发走到云辞身边,偏头冲着他行礼微笑,娇艳无匹,清灵动人。
“再靠近些,”云辞伸手示意出岫,见她的裙角已近得能紧贴他的足履,才执起干巾裹住她的发梢,细细擦拭起来。
出岫见状有些微讶,然而更多的是赧然与惶恐。云辞却好似并未察觉她的反应,语气带着两分薄斥:“虽说南熙四季如春,但你也不该以凉水沐发,女子尤其不能。”
他边为出岫擦拭发间的水珠,边对竹影道:“去烧些热水来。”言罢不顾出岫的反抗,伸手将微湿的长巾层层裹缚在她发上,再笑道:“进屋里等着去。”
出岫收敛起心神,伸手胡乱在发间擦了几下,便推着云辞进了屋,又扶着他坐到椅子上。
在追虹苑里相处三月的主仆之情,令他们之间形成了旁人难以想象的默契。出岫披着一头微湿的乱发朝云辞比划着,手口并用地问他:“您怎么会来?”
“难道我不能来?”云辞反问,有些无奈地叹道:“出岫,回房州之后,我觉得很累。”
出岫默然。是呵!怎能不累呢?纵使是在寻常人家,要打理内外大小事务已不容易,何况是数百年的政商高门,又是“天下第一巨贾”的云氏。云辞承袭了离信侯之位,便也要相应肩负起家族重任,必然辛苦万分。
也正因如此,出岫并没有奢望云辞能在短期内顾念上自己,更没有想到今日他会不期而来。
想到此处,出岫又抬手比划了一下,大体意思是要整一整仪容,请他稍候。
云辞不禁失笑:“你不是要沐发吗?何必费事?”
出岫顺手撩起一缕湿发,表示自己披头散发难以见人,很是无礼。
“我也不是外人,你讲究什么。”云辞的话语虽然清淡,嘴角却微微上扬,仿若深湖之上的清影水光,温而不柔,雅而不烈。
出岫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虽然显得拘束,但也没有再坚持下去。
此后两人一直相对无言。出岫是口不能言,云辞是素来沉默。可奇怪的是,两人间的气氛并不尴尬,更不冷淡。相反是有一种微妙的往来,那是他们彼此独有的沟通方法。
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甚至是一个眼神,已能使对方心领神会。
这是外人无法理解和介入的一种会心默契,即便是陪伴云辞十五年的竹影也不能。他独自在厨房里烧好了两大桶热水,便前来向云辞禀报,他以为这是为出岫准备沐发的热水。
诚然,这水的确是用来为出岫沐发。但竹影没有想到,主子竟会亲自动手!他眼睁睁瞧着这两人再次来到井边,舀了清水调和至适当水温,主子便自然而然地开始为出岫涤发。
再看出岫,虽然显得拘束又抗拒,但最后还是受不住主子的无声坚持,默默地承受了。
出岫也不怕折寿吗?竟敢劳烦堂堂离信侯亲自动手?竹影震惊得目瞪口呆。
主子素来不近女色,对待女子无论老幼,也算一视同仁。可偏偏动手为出岫沐发……
明明看似是一个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是落在竹影眼中,便有些暧昧的滋味。看着看着,竹影终于发现自己才是最尴尬的那个人,遂连忙知趣地离开。
云辞却不知道竹影的百转心思,只是旁若无人地为出岫擦苓膏,而后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洗涤干净。
出岫的头发漆黑丰盈,握在手中细滑而润泽,令他想起了深邃的夜之瀚海。兼之苓膏的清香缠绕其上,平顺而又纷乱的触感,有些像某人的心绪。
而这种心绪,云辞只在对着一个人时才会产生。
再看出岫。此刻也正侧着头、弯着身,任由云辞摆弄自己的长发,目光潋潋落在井口,不知所想。她额间与睫毛上微微沾了剔透的水珠,有些梨花带雨的楚楚之意,更显清妍无双。
此景只应天上有,这是世人不曾见过的绝世画卷。
半晌,秀发涤净,出岫也是赧然得受不住了,才一把从云辞手中夺过干巾,兀自擦了发间的水珠。正拧着发,便听得一声轻轻浅浅地言语:“等头发拧干,去换身衣裳随我进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