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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当日,兀良哈头目乞列该大出风头。
率先喊出“天可汗”三个字的兴宁伯,也成为了群臣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两人加起来,风头甚至压过了抢解缙台词的徐增寿。
坤宁宫很快得到消息,被皇后赐宴的诰命们十分懂得把握时机,各种好话一个劲的往外倒,生怕比别人慢了一步。
嘴巧的多说几句,嘴拙的也要符合几声。这种场合,基本不会有人不识相。
没听宫宴当场就有给事中被打入锦衣狱?
在不恰当的场合说出该遭雷劈的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王给谏的妻子不够资格被赐宴,他的母亲同另外几位五品宜人陪坐末席,听着殿中对汉王和赵王的夸赞不断,对武阳侯和兴宁伯的赞扬也是声声不绝,偏偏夸完又要踩上她儿子一脚,恨得牙齿几乎咬碎。
愤怒,屈辱,憋闷,担忧。
各种情感一同涌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擅自离席。
儿子已经下了锦衣狱,她若在坤宁宫中失仪,会惹来更大的祸患。
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人讥讽的目光视而不见,全当听不到身边几人的窃窃私语。只要熬过了今夜,只要不再为家人招祸……
同她一样陷入窘境的,还有兵科冯给谏家中的女眷。
朱棣被冯给谏和王给谏惹恼,徐皇后对泼儿子和孙子脏水的两人一样的厌恶。
只不过,皇帝已经发落了王给谏,冯给谏也是秋后的蚂蚱,徐皇后不会再轻易发作他们的家人。但皇后不动手,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借此表示“忠心”。
一场宫宴,王给谏的母亲和冯给谏家中女眷,几乎是被架到火堆上烤,无时无刻都在坐立不安。直到朱瞻基和朱瞻壑来给徐皇后见礼,殿内众人的注意力被两位皇孙吸引,情况才有所好转。
但这只是暂时。毕竟,冯给谏对汉王世子的污蔑,王给谏对汉王和赵王的弹劾都是既成事实。
可以想见,王给谏一天不从锦衣狱中出来,对冯给谏的处理一天不落到实处,两人的家眷仍要在旁人的讥讽和白眼中煎熬。
如果可以,两位宜人当真很想立刻从皇后和皇孙面前消失。
可惜想象终究是想象,在宫宴结束前,她们必须继续撑下去。
朱瞻基和朱瞻壑站在一处,向徐皇后行礼,齐声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好。”徐皇后笑着让两人起来,给朱瞻基赐坐,然后如朱棣一般,将朱瞻壑抱到了怀中。
比起在朱棣身边,朱瞻壑老实了许多。
或许是早慧的关系,他知道皇祖母身体不好,在皇祖母身边不能如在皇祖父身边一般,必须老实,才不会累到皇祖母。
三头身的胖娃娃小拳头一握,身板笔直的坐着不动。
可无论再努力,像球,还是像球。
殿中诰命连声夸赞,“汉王世子如此孝顺知礼,将来必定不凡。”
徐皇后笑着道:“莫要过誉,他小小年纪,恐承担不起。”
说话的刘淑人同婆婆对看一眼,心中暗喜,看来,是猜对了皇后的心思。
朱瞻基坐在一旁,在徐皇后看过来时,低下头,不发一语。
徐皇后叹息一声,“瞻基,到皇祖母身边来。”
平王妃做了什么,平王就藩前是如何表现,徐皇后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她想知道,即使是天子,也瞒不住她。
从震惊到愤怒,从悲伤到平静。
徐皇后对儿媳失望,对长子更加失望。
在三个儿子中,天子更喜欢次子和三子,她却始终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因为朱高炽是长子,更因为朱高炽不得天子喜爱,徐皇后对长子的关心,甚至超过了其他两个儿子。
但在处置平王妃这件事上,朱高炽让徐皇后寒心。
念着张氏是他的妻子,可记得自己是他的母亲?
终究,还是怨了自己?
徐皇后不知道,也不想深思。
平王离京当日,徐皇后突然发起了高热,身体虚软,入口的汤药,苦得让她无法下咽。
“孽子!”
坤宁宫内,永乐帝大发雷霆,当即要派人将朱高炽抓回来问罪。
最终,是徐皇后撑起病体,拦住了他。
是有意还是无心,已经不重要了。
她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话出口,徐皇后十分平静,朱棣面上怒气不再,挥退宫人,亲自喂徐皇后用药。
乌黑的药汁洒在身上,抱紧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发妻,不畏腥风血雨的永乐大帝,终于红了眼眶。
隔日,徐皇后再不提平王,只是遵照医嘱服药,病情再未见反复。
对长子已经失望,徐皇后下了决心,不能让长孙再像他的父亲。
仁义道德,礼仪孝悌,整日挂在嘴边,毫无用处,实际行动才是根本。否则,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
长孙的教育,再不能让他的父母-插-手,凡是同平王妃有关的伴当,宫人,宦官,都被从朱瞻基身边一一调开。
陪伴朱棣二十余年,随朱棣一同从南京到北平,再从北平回到南京,朱棣成年的三字五女,除了母不详的常宁公主,都是徐皇后所出。
正如当年马皇后可以劝说朱元璋放下屠刀,只要徐皇后不倒,只要她稳坐宫中,魑-魅-魍-魉,心怀叵测之人,休想在宫中掀起风浪。
“以往是本宫精力不济,疏忽了。”
听到这句话,侯显都有些头皮发麻。
只要是燕王潜邸出身,都会明白这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宫里宫外的某些人,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能让徐皇后“出山”,平王妃的种种“努力”,倒也没有白费。
同成国公一样,永乐五年,徐皇后并未如历史中一般薨世。而是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越来越健康,活到与朱棣同寿基本没多大问题。
这一改变会为朱棣乃至整个大明带来什么,尚无人知晓,连孟清和也是一样。
华盖殿中,成功拍了-龙-屁-的兀良哈头目乞列该被赐坐,赐酒,赐肉。
按照定例,在宫宴中,乞列该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能获此殊荣的,只有兀良哈三卫的指挥渠长。但是,他让皇帝龙心大悦,皇帝给他赐坐,旁人纵有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冒头。
前车之鉴不远,想囫囵个的出宫,不被锦衣卫请去喝茶,还是识趣点好。
乞列该万分激动,脸膛通红,手都有些颤抖。
和他一样进京朝贡的兀良哈头目,被赐宴会同馆,回去都能炫耀几个月,引得众人羡慕。他能参加宫宴,能得皇帝赐酒,这是何等的荣耀!
如果不是还有理智,乞列该有极大可能藏起酒壶酒杯,菜盘子也藏两个,都带回部落。
金壶银盏玉盘,连大头领都不够级别使用,全都是他参加宫宴的证据!
酒过三巡,朱棣有了几分醉意,“高煦,高燧,为成国公武阳侯倒酒!朕今日高兴,诸位爱卿,不醉不归!换大碗!”
朱能等人轰然叫好,立刻有宫人撤掉了酒盏,换了大碗。
清澈的酒水注入碗中,朱棣带头,朱能等人一仰脖,半碗酒水入口,半碗-湿-了衣襟。抹去胡子上的酒水,君臣都笑得无比畅怀,仿佛又回到了出征大漠,征战北元的岁月。
孟清和没那么好的酒量,一碗顶天,两碗就要趴下。众人多少知道他的酒量,一盏过后,就放过了他。
在中年大汉们大碗喝酒,怀念往日时,孟清和知机退后,抓紧时间吃菜。
荤菜凉了没法下口,素菜倒是好些。
这么吃也不成,孟清和放下筷子,回身叫来一个宦官,吩咐了几句。
“麻烦快点送来。”
话落,一小块银子落进了宦官的衣袖里。
比不上成国公财大气粗,好歹半脚跨进了有钱人行列。送铜钱掉份,给宝钞更不成,捏块银子递出去,倒也并不怎么心疼。
毕竟,银子重要,肚子更重要。
“是,咱家这就去,伯爷稍等。”
宦官乐颠颠的下去了,没过一回,带了两个小宦官回来。
小宦官手上托着金壶和一个瓷晚,碗里是冒尖的米饭,壶里则是热水。
这两样都算不上违制,孟清和要得毫无压力,宦官不过是跑个腿的力气。
饭和热水送到,孟清和直接拨了一半到菜碗里,泡上热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膀子开吃。
御厨到底是御厨,豪爽,大气!
吃了三口,咬到两颗胡椒。
果真是国力强盛,万邦来朝,皇帝不差钱,御膳房不差胡椒。
正呲牙灌水,突然发现周围异常的安静。
拼酒声没了。
说话声也没了。
抬起头,包括永乐帝在内,刚刚还在拼酒的中年大汉们都直愣愣的看着他,旁边两桌的六部天官也是眼角直抽。
热水泡饭?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敢在宫宴上这么干的,古往今来,堪称绝无仅有!
难怪能和定国公这尊杀神关系莫逆,果然是猛人!
孟清和鼓着腮帮子,无视戳在身上的各种视线,淡定的嚼了几下,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
“陛下,赵院判有言,酒喝太多伤胃,不如用些热水饭食,臣已亲身验过了,陛下可以放心用。”
隔了几桌的赵院判满脑门黑线,他这是躺着也中枪?
朱棣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髭,点点头,放下酒碗。
侯显连忙上前,道:“陛下,用米饭还是饼子?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不必。”朱棣直接把桌上的大瓷碗抓过来,“朕用这碗即可。你去问问成国公武阳侯要用什么,照样送上来。”
“是。”
侯显领命,很快就有大碗的米饭和热气腾腾的饼子馒头上桌。
除了勋贵,文臣武将都没落下。比起冷菜冷酒,明显是米饭饼子更得人心。
不喝酒,光吃饭,这样的宫宴,也算是开了先例。
殿中的乐舞生差点左脚绊右脚,乐工拨错了两弦。
吃完半碗米饭,朱棣放下筷子,喝了两口热水,瞅着明显还没吃饱的孟清和,突然道:“ 兴宁伯。”
“臣在。”
“北京兵马指挥司,你暂且不要管了。”
啥?!
孟清和愕然抬头,这是被-撸-官了?
因为一碗米饭?
成国公朱能和武阳侯徐增寿显然也很意外,天子是恼了兴宁伯?不像啊。
邻近的文官们却很兴奋,小样的,你也有今天!一边兴奋,一边咬着馒头,丝毫不因馒头的来由而弃之不食。
孟伯爷运气,瞪眼,有能耐你别吃!
一边吃一边看老子好戏,不怕噎了喉咙!
朱棣没理会看好戏的文官,抬手止住了徐增寿的求情,继续道:“兴宁伯博学有才,孝悌刚正,练达人情,知民间疾苦,不以俗世方圆所囿,行事多有独到之处,朕授尔为太子少保,为汉王世子讲学。主以经国方略,礼仪孝悌,民生经济,辅以海外之地民风习俗,方物-风-情。”
咔嚓一记惊雷,孟清和傻了,彻底傻了。
太子少保?
从一品,位列三孤?
要是他没记错,好像,他那位便宜师傅才是太子少师?
徐增寿见孟清和傻愣愣的没有反应,连忙提醒,“兴宁伯,还不快谢恩?”
看着仍旧直眼中的孟清和,朱能都在感叹,还以为天子是要发落兴宁伯,没想到,却是让他为汉王世子讲学!
虽然永乐朝的三公三孤都是荣誉头衔,但有幸被授予此等荣誉头衔的,绝非常人。
建文朝罢三公三孤,略过不提。
洪武朝的三公三孤都是谁?
太师李善长,太傅徐达,太保常遇春。
太子太傅更是鼎鼎大名的蓝玉!
虽说猛人中的大部分下场都不太好,但功劳却是实打实是,做不得一点虚假。
兴宁伯才多大年纪?就已是位列当朝从一品,镇守一方,说位极人臣也不为过。
一等伯在勋贵中只能算末位。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上头也有都督压着。太子少保不过是个荣誉头衔,根本没多少实权。
分开看,在朝臣中不算什么。落在同一个人身上,那就相当不得了了。何况,他还是大宁镇守,调居北京,仍掌官印。
一般而言,如他这般,天子本该冷一冷。永乐帝的表现却打破了众人的普遍认识和传统观念,孟清和的官途,显然还将继续平坦下去。
同孟清和不对付的朝官不由得倒吸冷气,兴宁伯到底隐藏着什么背景,才得圣上如此-恩-宠?天子之前的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深思天子之意,一直保持沉默的杨士奇和杨荣等人心头巨震。
令兴宁伯教导汉王世子经国方略,礼仪孝悌,民生经济,海外方物?
平王世子出阁就学,天子只令专讲礼仪孝悌,从未言及帝王大训,更不曾提到经国方略!
汉王世子尚且年幼,竟要学习经国方略和民生经济?
莫非……
解缙黄淮等人更是脸色骤变,若非被胡濙拉了一下,解缙怕会当场失态。
丢下炸雷的永乐帝压根没去看群臣都是什么表情,他也不需要看,锦衣卫和宫内的宦官自然会将某些人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递到他的面前。
经过徐增寿的提醒,孟清和终于回神,说不激动是假的,可想到这次授官会将他彻底绑上朱高煦的马车,心中又有点没底。
转念一想,即使皇帝不下这道命令,在外人看来,他也早同朱高煦朱高燧穿了一条裤子。
纠结于这些,不过是自寻烦恼。
回忆起在开平卫初见朱高煦的情形,难免唏嘘。
谁能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
换成五年前,朱高煦绝对料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挽起裤脚,和军户一同耕田种地。朱高燧同样不会想到,他会和金银铜钱打起交道
是历史开了太大的玩笑,还是误闯历史的蝴蝶掀起了一场飓风?
孟清和端正神情,抿紧嘴唇。
既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不再选择。
棋局已经摆好,为了走到最后一步,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保全沈瑄,保全家人,他必将孤注一掷,拼尽全力。
若有拦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臣,领旨谢恩!”
孟清和不会知道,他这一拜,注定成为历史的拐点。
从这一刻开始,大明王朝的历史,将走向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乃至于世界的历史,都将因此而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