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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黄子澄,曾得洪武帝赐名,以文人出任兵部尚书的齐泰,大部分时间办事还算靠谱。
可在发下燕王及其官属的逮捕令这件事上,他还是犯了糊涂。
或许是出于“制衡”考虑,也或许是其他原因,明明一个人就能办成的事,偏偏要让两个人去办。这且不说,哪怕是把敕令调换一下,令张昺谢贵缉拿燕王,令张信捉拿燕王官属,事情的结果都将大不相同。
偏偏齐尚书脑袋突然冒出个坑,还是不小的一个坑。
想改,是不可能了。
敕使带着逮捕令到了北平,此时,北平九座城门已被张昺谢贵派人占据,守卒不听令者,先被关押,敕使一到,全都被杀死。
宋忠本人没有进城,下令余瑱率军队进城,随张昺谢贵一同包围燕王府。
在敕使看来,此时的北平已被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宋忠张昺等人手下的士兵亦是威猛彪悍,燕王纵有大才也无路可逃。
一旦令到,王府一干人等定是手到擒来,陛下的江山无忧矣。
敕使将两份旨意分别送达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衙门。
张昺谢贵立时如打了一针-兴奋-剂,有了皇帝敕令,何惧燕王!当即下令士兵进一步加强对王府的包围,同时大量调集武器,燕王府内有不下一千护卫,若拼死一战必须做好准备。
张信的表现有些不同,他很矛盾,到底该不该照着敕令上所写,把燕王一家都抓起来。
不做,对不起朝廷。
做了,对不起燕王对他的提拔和重用。
矛盾啊!
在都指挥使司衙门,当着谢贵和其他人的面,张信不敢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回到家,坐在厢房里长吁短叹。
下人将情况禀报了张信的母亲,老太太得知儿子要奉命缉拿燕王,顿时吓了一跳。
“儿啊,不可!”
“母亲何出此言?”
“我常听闻燕王必将得取天下,乃是王者,岂是你能捉拿的?”
张信默然,此等言论在北平出现已久,多是出自街头算命先生和僧道之口。
时人信奉鬼神,即便是张信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也会琢磨上一阵子。
皇帝如此急于拿下燕王,莫非也是因此?因为燕王才是真龙天子?
张信的母亲继续说道:“为了咱们一家老小,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再者,没有燕王提拔,你何能有今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张信点点头,“母亲教诲,儿记下了。”
隔日,张信再到都指挥使司衙门,敕使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张信招呼也不打,开门见山道:“张指挥为何还不动手?莫非要违令不成?”
见对方摆出这样的态度,张信顿时怒了。
别说他还在犹豫,就算他打算站在朝廷一边,也受不了这样的态度!
区区一个敕使,竟然这样对他说话?朝廷的二品大员在他眼里是摆设不成?
还是说,这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难道皇帝知道他和燕王有交情,故意将缉拿燕王的命令下给他,若他不肯照做,就拿他开刀,杀他全家?
张信越想越是这样,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建文帝莫名其妙的被扣上了阴谋家的帽子,着实有点冤,完全是被这个派到北平的敕使给坑了。
实际上,建文帝一直都在被手下坑,从黄子澄到齐泰,从名不见经传的敕使到先坑了他五十万军队,又给燕王开了城门的曹国公李景隆,当真是被坑了又坑,坑他到底。唯一不坑他的那几个,都被他自己气吐血了。
现如今,误会已经造成,想挽回是不可能了。
张信已然下定决心投靠燕王,既然朝廷如此对他,也就怪不得他了!反正有家中老娘支持,他也追随燕王造-反去!
直接上门拜访是不成的,王府对外宣称燕王病了,不见外客。
拿出敕令上门,估计进府就要被燕王护卫咔嚓掉,解释的时间都不会给他。在这一点上,张信明显比张昺谢贵聪明得多。
没办法,张信只能乔装改扮,脸上抹几把土,打散了头发,藏在女人的车里混进了王府。
王府被围困,府内的人也要生活,每日都有人从角门出入购买粮蔬。
建文帝只下令捉拿叔叔,没说要饿死叔叔,除非他不要名声了。如此,张昺和谢贵自然不能阻拦府内的人外出。
这些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北平城内,且都有士兵跟随,张信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成功躲过了张昺和谢贵派出的眼线,混进了王府。
进府之后,张信当即亮出身份,拿出印信腰牌,求见燕王。
“都指挥使?”孟清和奉命守卫存心殿,听到通报,眉头皱了一下,“确定是都指挥使?他说明来意了?”
此时的王府处处风声鹤唳,一千五百余护卫日夜巡逻,丝毫不敢放松。孟清和的双眼已经熬出了血丝,精神却还是不错。
“回百户,印信及腰牌都已查验。张指挥执意要见王爷,说有要事禀报。”
明初的历史,孟清和只记得大概,大事能说出几件,例如建文帝削藩和燕王靖难。关键人物也只记得几个。对张信此人,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知道他在靖难时发挥的作用。但人既然来了,不可能就这么赶出去。
想了片刻,孟清和令高总旗暂代他号令此处护卫,自己去见了张信,同时派人报告沈瑄,请沈指挥请示王爷,见还是不见。
很快,沈瑄回传,将张信带到王爷养病之处。
孟清和眼珠子一转,心下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指挥,请随卑职来。”
孟清和将张信引往后殿,随行护卫皆手按腰刀之上,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立刻拔--刀砍人。
反正都要扯旗造反了,杀个把都指挥使又算得了什么!朝廷的二品大员砍起来手感如何,大家都很想尝试一下。
张信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脸色有些发白。
当真是虎狼之师!追随燕王造反,果然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沈瑄亲自守在门外,见到张信,先一步行礼。
人带到了,身份确认无误,自然没孟清和什么事了。
在张信进门之后,孟清和转身要走,却被沈瑄叫住了。
“孟百户稍等。”
“指挥有何吩咐?”
“拿着。”
一个巴掌大的瓷瓶递到孟清和眼前,从瓶口隐隐散发出一股药香,味道很熟悉。
“赵大夫到北平了,这个丸药记得吃。”
沈瑄言简意赅,孟清和握紧了药瓶,心口有些发热。
“另外,”沈瑄微俯下—身,压低声音,“近日或将有变,一旦生乱,机灵些。”
啊?
孟清和下意识抬头,沈瑄已经直起身,若无其事的挥手,示意孟清和可以离开了。
走上回廊,孟百户脑袋里仍不断回想着沈瑄刚刚说过的话。
这算是,关心他?
是吧?
肯定是吧?
不是也是!
孟清和一握拳头,权利地位之外,美人什么的,他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
他不贪心,就一下?
见孟清和咧着嘴神游天外,差点撞上柱子,跟着他的王府护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心研究地面,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厢房内,张信想尽办法,取出了朝廷发下的敕令,终于取得了燕王的信任。从朝廷二品大员摇身一变,成为了反贼一员。
燕王一边感谢张信救了他全家性命,一边从内室叫出道衍,共同商量对策。
张信默默擦了把冷汗,想当反贼也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这年月,换份工作也相当不容易啊。
“王爷,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爷若不能占据先机,必为奸人所害!”
道衍和尚说话相当有水平,短短几句话,燕王就被塑造成了饱受迫害的忠义人士,举旗造反不是为他本人,而是为了国家社稷,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反,必须得反!
何况,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收拾掉围住王府那群人,燕王登高一呼,还怕大事不成?
燕王采纳了道衍的建议,请张信帮忙与麾下军队取得联系,送人出城传递消息。张信得令下去安排,燕王又召集心腹,发表了一场极其精彩的演说。
演说的主要内容是“论造反的可行性及必然性”,补充论点是“造反成功后可获好处若干”。
燕王的三个儿子在台下为老爹鼓掌,大声叫好,尤以朱高煦的表现最为精彩,拍桌子踩凳子,绝对的热血沸腾。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这三个都是托,掌托。
燕王看得眼角直抽,儿子,知道你是在捧场,可这样,是不是过了点?
孟清和有幸坐在末位,亲耳聆听燕王的高论。他怀疑燕王这篇演讲稿有八成可能找了枪-手,嫌疑最大的就是道衍。
可惜他猜错了,道衍只提出了主要的论点论据,真正动笔的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历史在大的走势上没有变,细微处却如杠杆撬动了顽石,一点点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燕王讲得酣畅淋漓,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只等最后燕王大手一挥,号召大家,“跟老子扯旗!”
众人举臂高呼:“造反!”
整件事就能圆满结束。
不想中途突然刮起了一阵北风,暴雨骤降,房顶上跌落了几块瓦片,恰好落在燕王脚下,碎成几块。
顿时,燕王的脸色变了,众人的表情也不一样了。
演说现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宣讲造反理论,自然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地方隐蔽了,环境自然不会太好。
燕王恰好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王府每年的修缮经费都是有数的,工正再精打细算,也总有几处漏掉的地方。屋顶都长草了,刮风下雨,掉几块瓦自然不稀奇,雨再大点,说不准屋顶都会破个大洞。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放到现下,也变得不是那么寻常。
饶是孟清和,见到眼前的情形,心跳也快了几拍。
谁让大家都是准备做反贼的?
可怕的寂静中,只有风声雨声打雷声,一道闪电划过,道衍和尚突然双手一举,扯着嗓子大叫一声:“祥兆啊!”
闪电照亮了大和尚激动得有些扭曲的面容,包括燕王在内,众人全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大师?
活脱脱一妖僧!
好吧,大家都真相了。
燕王怒了,x个祥兆!
道衍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在电闪雷鸣中正色说道:“殿下不闻乎?‘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瓦坠,天易黄屋耳!”
通俗点说,老天是赞同您造反的,所以,千万别犹豫了,快点带领大家喊口号,扯旗反了吧!
众人仍没回神,孟清和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抓起腰间的素纹银牌,对着沈指挥就扔了过去。
沈瑄回头,面无表情。
孟十二郎做着口型:“千户,造反!快点喊!领头喊!”
怕沈瑄看不出来,接连重复了三遍。
不是他不想出头,而是级别还不够。至于其他的,孟十二郎发誓,他没想为沈指挥积累-政治-资本,恩,绝对没有。
沈瑄转过头,没做任何表示。孟清和以为对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打算再抓点什么扔过去时,沈瑄突然站起身,朗声说道:“今少帝昏聩,奸臣执柄,把持朝政,谋害宗藩,百姓寒心,社稷危矣!王爷乃先帝之子,当为负鼎之君,以振朝纲。为天下计,为百姓计,卑职愿追随王爷,以报家国社稷!”
一番话,铿锵有力。
孟清和适时的喊了一声,“誓死追随王爷!”
众人这才意识到被个小年轻拔了头筹,没见王爷看着沈瑄的表情有多满意?慢了一步不要紧,来得及弥补,扯着嗓子喊吧。
“誓死追随王爷!”
“为王爷效死!”
“打出北平!”
“打到南京!”
“捉拿奸臣,清君侧!”
这一句喊出,燕王和道衍同时间眼睛一亮,两人正为造反的理由绞尽脑汁,熬夜都没想出太好的办法,此言一出,立刻给了他们启发。
太—祖皇帝有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多好的借口摆在面前,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仔细找找,这话是谁喊的?
最后,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孟清和身上。
孟十二郎摸摸鼻子,前世看了不少xx剧,论造反什么的,不是都要喊上这么一两句?他差一点把活捉建文帝喊出来,幸亏反应得及时。
虽然中途出了一段小插曲,结局还算圆满。
有了能拿出手的造反理由,后勤准备也基本妥当,燕王当即拍板,扯旗,反了!
事到临头,不得不反!
再不反,等着和兄弟一样被流放到西南劳动-改造吗?
不过,正式起兵之前,还得先解决几个人。
燕王坐在堂中,看过道衍准备好送往京城的奏疏,冷冷一笑。
“来人!”
一夜大雨,围困王府的士兵不得不暂时撤退,找个地方躲雨。
夜深时分,王府北侧角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行人牵着马,在都指挥使张信的掩护下,悄悄来到了和义门。此处的守门士兵皆为张信部下,听令打开城门,放一行人出了城。
城门关上,城内城外的守军皆无所觉。
暴雨和雷声掩盖了马蹄声,今夜注定将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偌大王朝的国运也将随之改变。
清晨,雨水方歇,张昺谢贵两人出现在王府之外。
朝廷下令两人捉拿燕王官属,人在王府里是没法捉拿的,等他们出来,要等到何年何月?
如果他们手里有捉拿燕王的敕令,大可以进王府拿人,可惜他们没有,接到这份敕令的张信已经同他们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不打算再领建文帝的工资了。
张昺和谢贵开始发愁。
恰在这时,王府里有人传话,燕王卧病在床不能理事,世子得知朝廷下令捉拿王府官属,不敢违令,已将诸人全都捉拿关押,只等张昺谢贵验明正身,即可交人。
张昺谢贵两人已从指挥卢振口中得知燕王装病,对世子理事自然是不信的。可若是不进王府,就这么耗着?
“王府护卫有限,九门都被我等控制,燕王已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何惧哉?”
谢贵很自信,张昺考虑片刻,表示同意。
进府时,两人的护卫被拦住了,王府守门的人头一扬,王府重地,这些护卫级别不够,不能进府。
张谢两人正犹豫时,宋忠派进城的余瑱说话了,不用怕,万一事情有变,兄弟就带兵杀进去,正好一锅端!
张昺谢贵见余瑱说得十分有底气,放了心,示意护卫不必跟随。可他们也不想想,真出了事,就算余瑱第一时间带兵冲进王府,来得及救人吗?手起刀落,会飞也赶不上。
假如暴昭在此,绝对不会认同余瑱这个馊主意。可惜他刚被建文帝召回南京,正在返京的路上,鞭长莫及。
凡事皆有定数,张昺谢贵注定逃不过此劫。
果然,两人进府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燕王咔嚓掉了。
和历史上一样,燕王依旧是摔瓜为号,但摔的不是西瓜,而是北方特有的香瓜,整个的端上去,摔一个才够响。
换瓜的不是旁人,正是孟清和。
现如今,不只朱高炽三兄弟看他顺眼,燕王和道衍和尚也认为孟十二郎是可造之材。
孟百户离再次升官的日子,不远了。
张昺谢贵被燕王杀了,消息是瞒不住的,人进去这么久都没出来,肯定不对劲。
余瑱当机立断,下令士兵进攻王府。不想王府护卫先一步打了出来,几人为一组,扛着从没见过的火炮,车架木桩都不用,直接地上一放,钉子一钉,排成一排,对着余瑱手下的军队一阵乱轰。
大小的铁球砸进人群,溅起一片鲜红。
木栅被铁球砸断,很快着了火。
火光中,王府四门大开,冲出不下五百名骑兵,带头冲锋的正是燕王手下大将张玉和朱能。
骑兵过处,府外的守军乱作一团,个别悍不畏死的士卒,拼死杀伤一名王府护卫,很快被飞驰而过的骑兵斩了头颅。
同是大明的士兵,穿着同样的战袄,曾经并肩作战,但在这一刻,他们是敌人。
孟清和率领麾下一百名步卒,紧跟着骑兵杀出,踩在被血染红的路上,手中的腰刀刺穿了一名南军的胸膛,刀尖从背后冒出,带着鲜血,闪着寒光。
“杀!”
杀声中,人数占据劣势的王府护卫,在张玉朱能等大将的带领下,愈发勇猛,势不可挡。
战袄染血,刀枪挥过,便是一条人命。
余瑱手下有人掉头逃跑,越来越多的南军转身涌向城门,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
混乱中,余瑱也被乱军裹挟着退往西直门,张玉朱能等乘胜追击,燕王亲自披甲执锐,骑上战马,带着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冲出王府,举刀高呼:“夺九门!”
欲得天下,必先下北平,欲下北平,先夺城门!
“王爷有令,夺九门!”
“夺门!”
燕王亲自出战,燕军如下山的猛虎,直扑九门。
有了张信的提前通知,和义门直接降了,燕军的主力集中进攻其余八座城门。
城内的喊杀声传出城外,宋忠看到城头升起的火光,刚要下令进城增援,却有一名千户来报,军中突然炸-营了,三万人,有一多半正在互相厮杀。
宋忠大吃一惊,奔出帐外,不待细问,又有人来报,从北方驰来一支骑兵,人数不下两千,还打出了燕王的旗号。
“什么?!”
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马蹄掀起的烟尘,宋忠顿时手脚冰凉。
北平,怕是要落在燕王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