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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长青在外面回春堂中,借以天机岛精巧超凡的高级机关,义诊治病,那机关专门做成了王安风模样,当真就是惟妙惟肖,半点差别看不出来。
而王安风自已,则趁机回返少林之中,在向诸位师长见礼之后,便趋步走入僧房当中。
这屋子在少林寺侧峰山顶上,其上有三个屋子,一个不大的演武场,以青竹制篱,隔绝里外,一侧有石碑没入地面,是他少年时在少林寺筑基所住的地方,后来虽然渐渐不每日来此休息,可是这僧房依旧保留下来。
踱步入屋,屋中装潢极为素简,不过一床一桌一木椅罢了,木床等身,沿墙靠放着,墙壁之上悬挂着一幅楷书,字字不同,各有风骨,正是佛门典籍,般若心经。
床铺上则是放着一身宽大衣物,以及一副假发,苍白如雪,根根硬直,王安风先前在为薛琴霜准备易容所需的材料时,顺便给自己置办了些东西。
他所学易容术虽然不需轻薄面具之类的物件,但是这头发颜色却没有办法一下子就由黑转白,即便勉力办到,也需要时间,倒还不如提前准备。
当下随手关门之后,往前走了数步,每走一步,身上筋骨齐齐鸣响,仿佛闷雷滚滚,掠过长空,行不过四五步时,王安风已从一名身材正常,偏显修长的青年,化作了虎背熊腰,昂藏近有九尺的大汉。
狮口阔鼻,模样威武豪壮,极为不凡。
待得随手将那假发套上,以药物暂时改变了双目颜色,变得碧如新玉,站在僧房当中的,便已不是先前那温和青年王安风,而是一名虽然年迈,犹自显得豪气的胡人老者,颇有三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勇烈气魄。
王安风又对着铜镜,仔细整理了下细节,务求和当日所见的胡人老者一般无二,方才安下心来,将木剑斜藏背后衣物当中,大步走出。
伴随脚步呼吸,调整气机,不片刻已是龙行虎步,旋即盘腿坐在了院中石碑一侧,宽厚手掌轻轻搭在膝上,眼看着群峰堆叠,云雾升腾,双目微敛,静待消息。
他昨日曾给薛琴霜一枚玉珠,用以联络,只说是仿照高明武者传音的手段,能互通有无,此时调整状态,呼吸渐趋于细微悠长,仿佛空谷生风,隐隐云雾,纠缠身畔左右,远远观之,不似凡尘中人。
一呼一吸一吐纳。
复又一声悠长吐息。
“穷奇……”
灵台高悬,不染微尘,心境如湖,不生半点涟漪。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
轰隆隆马蹄落下,掀起尘土扬沙。
一队劲马自官道之上奔驰,最中间拱卫着两辆马车。
马匹上骑士大多都是三十来岁的汉子,皆是英武,面有沧桑之色,或穿藏蓝劲装,或是做寻常武人打扮,只双臂有厚重皮质护腕,缠绕以铁质锁链,行进之间,哗啦作响。
但是无论是甚么模样,几许年纪,都身藏利器,眉眼当中,自有凶悍彪炳,显然并非什么易与之辈,路上行人见到无不退避开来,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往荣月城奔去。
第一辆马车当中,端坐了一名青年,眉宇间沉稳,但是隐隐有一丝焦躁气,破坏了原本的气度,狭小车厢当中,也还放了一方小桌,桌上摆着一局棋,纵横十九道。
黑白棋子竟似是给钉死了似的,任由马车行进,半点不曾晃动。
青年拈子,轻轻敲击桌案。
对面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抱剑闭目,穿一身蓝色布衣,若不细看,几乎没有办法察觉。
‘穷奇’手拈棋子,斟酌许久,突然自嘲一笑,随手将棋子扔回了棋盒当中,叮当作响,道:
“未曾想,我也有这么犹豫不定的时候。”
“这徐嗣兴,还真的给我出了好一局残棋,也是一手死棋好棋,下无可下,非得要我亲自去冒这一个险不成……”
对面男子闭目开口,道:
“公子应该回返。”
‘穷奇’道:“我又如何不知道?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但是这却已经不是我能抉择的了,而是不得不来。”
“说来前次寻王安风多有波折,这一次触东方家,又是横生枝节,处处不得顺心顺意,王天策啊王天策,当真有人旷达至此,算尽后世一百年么?”
布衣男子缓声道:
“公子无需妄自菲薄,人死如灯灭,王天策机谋百变,能通鬼神,也已死去许久,当年三策分天下的名士,现在不过只剩下几人苟延残喘。”
“无人敌得过春秋岁月。”
“天下曾是他们的,但是终究当是我们的。”
‘穷奇’闻此豪壮之言,心中晦暗散去些,饮了一杯酒,慨然笑道:
“说得好。”
“纵然王天策复生,我辈纵然不敌,岂能没有一战之心?更何况于他后辈子嗣?”
“有朝一日,当能跃居十二楼阁之上,执掌神兵,令神武折服,然后在王天策墓前,持荆棘鞭笞王安风脊背百下,证我先祖之名,必不在什么天策神武之下。”
言罢复又饮酒一杯,叹息道:
“但也先得要度过此一劫。”
“否则,子孙后辈,没能继承先祖武功,已经羞愧难当,若是再连累先祖名称受辱,不如死了,今次唯独冒险一次,这一次,若不能将徐嗣兴带回,就只得取他性命,防止消息走露。”
“此举,亦为先祖之名……”
布衣男子沉默不答。
‘穷奇’亦是没有了谈兴,侧着身子撩开车厢窗帘,看到了外面太阳渐渐自动而升,渐至于半,阳光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柔和,映入青年瞳中。
‘穷奇’眯了眯眼睛,自语道。
“巳时了。”
布衣男子轻轻嗯了一声。
………
山峦自东而起,渐向西行,连绵无绝,山腹之中,却有一处隐秘所在,任由来往行人之多,却也无人知道,也无人能够想得到,在这样雄丽山川之中,竟然还藏着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地方。
若是见了,当可以叹赏,人之力也能精妙如此,不逊天公,山川内腹,尽数被掏空,却没有令山石塌陷下来,其内可以称得上是别有天地。
曲折奇正,景致百般,每隔十三步,立有一对铜柱红烛,烛光照得其中一片明亮,中有二十六室,以应星宿,其中最东方一侧静室装潢远比其余各室好上许多。
其中字画盆栽,赏玩玉石,种种俗世享受之物,应有尽有,尤其床铺,竟是一整块白玉石雕琢而成,床铺支撑处,浮雕八仙过海,干将莫邪,欧冶铸剑,诸多人物,活灵活现。
这雕工本已经极为了得,若和这玉床比拟,却又算不得什么了,白玉虽然并非上等玉料,但能以如此之大,如此之完整,也算一方至宝,竟然只是用来当做床铺,不由得让人觉得暴殄天物。
可床铺和坐在上面的女子比起,也不由得黯然失色。
师怀蝶端坐其上,娥眉紧蹙,右手不自觉已经握紧红裙,在肌肤上留下一个个半月牙般的印痕,本应极痛,可她此时恍然出神,竟是半点没有感觉到。
她在一年,不,在六个月之前,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疯狂到了这样的程度——
伙同组织要对付的人,反过来设计组织中看重菁英。
一个不好,便是想死,也是难了的……
死?
想到这个词汇,女子手掌忍不住颤抖了下,红裙抖动了下,被捏出了许多褶皱,仿佛猩红波涛翻涌滚动。
她既已经见识过死亡那种感觉,便再不愿承受。
可惜仔细回想起来,事情一路到这种局面,又全然都是自己的选择,怪不得谁,那位先生并未有一刻有强迫或者欺瞒自己,反倒给予种种帮助。
虽其高远,更显得慈悲宽厚。
也只能怪自己贪心作祟,虽然知道危险,但是还是如飞蛾扑火,不能自已——若是此事得手,便可以自原本剑奴身份,一跃而上,正式成为组织中的核心菁英。
就能够得到真正的神功典籍,直指着天门之上,证得陆地神仙的法门,能够摆脱目前这等危险处境,不必再担心某一日需得以自身色相娱人,失却心中最后坚守,沉迷于声色犬马当中。
真正活得像是个人。
能够有自己的愿望,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不必生死操之人手,更不必作为弃子,被人随意舍弃,冒险与各路高手交锋……
她微微吸了口气。
嗯,待得此事了解,便主动前往秘地,拜见先生请辞。
想到此处,师怀蝶心中突然升起些微忐忑,毕竟自己性命,武功,名剑都是先生所赐,如此离开,似乎有些不好,而且,先生付出如此之多后,可当真愿意令她得了自由之身?
她才一迟疑,脑海中又想及文士言谈举止,虽然威严,却不强迫,便即安定,自语道:“以先生之宽容诚厚,自然不会阻拦,只是离开之后,我亦会心中时时感念先生恩德,定不敢相忘。”
至于‘穷奇’,其人长于机谋,算计人心的本事远远要大过本身的武功造诣。
说到手段实在是狠辣,至于武功,只能够在这个年纪算是不错,却远远不能够和已经横空出世的那些年青一代顶尖武者媲美,连徐嗣兴都打不过,更遑论那位起码是掌握了神兵气机的一流高手?
那自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想及如此,师怀蝶深深呼出一口气来,神色镇定下来,瞥了一眼红烛,那是铜人侍女,半跪于地,一手提灯样,红烛已烧过半,她心中计算时间,呢喃道:
“巳时,两刻。”
“快了。”
“很快了……”
………………
荣月城是一座很标准的大秦县城。
在于剑南道仙平郡内,城内有十七坊,每一坊市也只居两万余人口,而这十七坊当中,尚且还有四坊空余。
占地倒是颇大,实则因为远离城中铺子医馆,反倒是没有甚么人居住,整体不过三十万出头百姓,远不能够和梁州城相提并论。
其繁华所在,尽都在城中央处,四座城门,分对着四方,每一城门连通一条主街干道,彼此交错,形成十字,最中心交错处四坊,便是最为繁盛处,酒旗招展,走徒贩浆之辈往来无穷。
铁麟站在本城最高之处,在酒楼第七层,高有二十米,这城里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建筑,放眼所见,极目三百余里,一城之地,尽在眼中。
铁麟双眼看着外面,端起白瓷碗,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
微冷的水流没入喉管,刺激精神越发冷峻,双眸扫过酒楼所置水滴漏。
外面有人高声喊叫,孩童奔跑而过,走浆之徒叫卖,病重之人痛哭流涕,有夫妻争吵,女子声音尖利而刺耳,男子声音,低沉而懦弱。
人生百世,红尘万丈,诸般模样,可这滴漏中水滴也就只得一滴一滴往下落,不快一丝,不慢一毫。
铁麟闭了闭眼睛。
“巳时三刻已过。”
“很快了,若按王安风所说,那人午时便到……”
他昨夜出城,奔袭而来,早已经和荣月城中几位高手商量好了,现在整个荣月城高处,已经全部安排了经验丰富的武卒守备,能够将全城的视野,收归于眼底。
狴犴金令之下,武库大开,弓弩早已上弦。
此刻已经是天罗地网之局,铁麟曾为督军,当时亲眼见识过万弩齐射的浩大场景,任由是如何如何厉害的高手,以一敌万,箭如飞蝗之下,也得饮恨,此即人力有穷尽之时。
他抬眸看了看太阳,已经要到了最中间。
巳午交汇。
下面蹬蹬蹬跑上来了一个年轻店小二,模样讨喜,深行了一个四方揖,道:“诸位客官,时至午时,今日后厨备齐各种吃食,若是喜欢……”
铁麟将手中碗放在桌上,当得一声。
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他口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声音——
“午时。”
今日午时。
铸剑谷秘传,欧冶子后裔,‘穷奇’当到荣月。
其罪有三,皆为不赦!
………………
马蹄声声暴响,旋即猛然停滞,最先一匹,猛然人立,长声嘶鸣不止,仿佛龙吟。
‘穷奇’掀起车帘,下得马来。
一双布鞋,踩在地上。
师怀蝶眼看着红烛熄灭,山腹静室之中,旋即被黑暗吞噬,一片死寂,死寂之中,心跳声音,渐渐加速。
砰,
砰,
砰!
哐啷啷轻响不绝。
铁麟手中细剑弹出一寸,其身材昂藏,豁然起身,身上内甲甲叶摩擦碰撞,肃杀而凌冽,旋即无视了其上众人,猛然越出,翻身半跪亭台之上。
有风西来,铁麟长发微扬,双眸如剑,放眼四望,看到街道交错,远山朦胧。
心潮起伏之处,远处云涛如怒,天地相连。
“呼……吸……”
少林山上,悠长呼吸声音,时已午时,佛钟自鸣,震荡云雾散开。
王安风缓缓睁开双眼,耳畔有风声,眼前云雾聚散,钟鸣阵阵,时间仿佛停止,不知过去多久时间,耳畔方有轻和细澈声线响起。
“我已经到了……”
“荣月城。”
王安风缓缓吐息,默念完最后两句经文,钟鸣余韵不觉,拂袖起身,袖袍翻卷之时,一步踏出,已经翻卷两界内外。
“穷奇。”
眼前视野刹那间天地变换,他自先前安排的小巷道中迈步踱出,走入主干道路人流当中。
正午时分,炊烟四起,道路上行人本就不多,更兼脚步匆匆,所以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茶馆桌上饮茶的‘青年’,看到那一身自己买回来的衣服。
嘴角微勾,王安风缓步往前,薛琴霜饮茶一杯,自怀中取出铜钱放在桌上,起身笑道:
“何为如此之迟?”
王安风笑了下,两人合作一处,按照师怀蝶所赠送的情报,顺着街道行走,神态放松而随意,王安风随路买了斗笠,将此时扎眼的面目遮掩。
常人要躲藏,大多都会潜藏在隐蔽之处,但是那名剑组织,偏生反其道而行之。却又不是寻常鲁莽人那样,以不做伪装当做至精至妙的伪装。
乃是用了外松内紧的法子,更有狡兔三窟,一着不对,即刻离开,数间大院地下挖出暗道,长及数里,行走内外,根本不需要暴露在外面。
然后便大摇大摆,住在了整个荣月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常人哪里想到这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可就算是猜到,想要进入捉拿,定然会被护院看守阻拦,顷刻之间,对方已经在数里之外,宾客俱欢,酒盏佐食一应俱全,饮酒作乐,却又要如何捉拿?
王安风将荣月城的地图记在脑海当中,他也不知道赢先生哪里弄来这地图,详细程度,竟然丝毫不下于无心手中的那一卷,其上以红线起伏,将穷奇行走轨迹标出。
走不得片刻,远处隐隐已经能够听得到马蹄震动的声音。
王安风侧头对着薛琴霜微微一点头,后者心中明白,朝着旁边让开了数步,王安风微吸口气,孤身缓步向前,马蹄之声逐渐靠近。
在前面,是一处街道交汇之所,宽能容纳五车并行,只是现在午时,几乎没有甚么行人,看上去反倒有许多萧瑟。
斜左侧上房,是一处极大极华贵的院落,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已经有仆人在外面站定相迎,两两一对,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最外面两人持剑,更是英姿飒爽。
马车声音靠近,街道口转出一行人马来,排场摆得极位阔绰,这是自然,因为这一行人竟直直望着城中富豪奢靡第一的吕家过去,想来就是其远亲,本该有这气派。
酒楼上有人凭轩远眺,看着吕家美貌侍女有些发痴,手中不自觉松了劲儿,杯盏跌落,口中不由发出啊呀一声,紧跟着低头去看。
那书生心脏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
“这,这是……”
街道之上,十字交错之处。
东为吕府,西为马车车队,浩浩荡荡。
然后南侧道路上缓步走出一名老者,头戴斗笠,似有意,似无意,挡在了两者之间,那骏马高大,显然性子暴烈,但是不知为何,竟然驻足在那老者身前十五步,不肯再动。
东西相向,一方是孤零零老者,一方是浩浩荡荡车队。
肉眼看去,直如同蚍蜉撼树,可双方气势之上,竟然丝毫不分上下。
为首骑士怒极,鞭笞坐骑,口中叫骂,但是往日里踏碎精壮汉子胸口亦如等闲的烈马,竟然死活不肯向前一步,旋即更怒,举鞭欲要将前面拦路老儿径直抽飞出去。
“好老儿,胆敢拦路,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滚开!”
楼上书生见状不由心中大惊,就要喊出声音。
那酒盏此时才当啷啷两下,跌坠在地,碎成了两半,发出脆响,老者突然抬手,抓起斗笠,臂膀发力,斗笠猛地抛掷而出,裹挟劲风,砸在那吕家护卫身上。
虎背熊腰,重有两百斤不止的大汉闷哼一声,抛飞出去。
斗笠掀开,露出一张极有勇烈之气的老者面庞,狮鼻阔口,白发狂乱如狮,扔出斗笠同时,两步奔出,已经急速掠前。
抬手一掌,轰然击出,登时气劲纠缠如龙,咆哮而飞,前方十数人如落叶抛飞,而那老者更如怒虎下山,大步而前,气魄雄浑,喉中抖动,声音缓和,听来却如同狂狮怒咆,道:
“穷奇!!!”
劲气所至之处,咔啦啦声响,马车轰然碎裂。
‘老者’碧目之中,映出惊愕青年,看到那模样和师怀蝶所给画像当中一般无二,瞳孔深处,流光潋滟,如同名剑怒而拔鞘,锋芒凌厉,咧嘴一笑,轻声道:
“找到你了。”
身躯微伏,左手仿佛龙爪探前,右掌抬起,停下一息,旋即翻转,如倒拉九龙回棺,天地四方转动。
众人呼吸不由得一滞。
这时候,那书生一声惊呼方才落下。
天穹之上,已是怒云如涛。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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