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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阁里,玉婶正躺在床上, 病仄仄地呻|吟着, 枕边也有些斑驳血迹。
“婶婶。”云倚风坐在床边, 握过她的手腕试了试脉象。
柳纤纤站在一旁, 急道:“中午吃完饭还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说是胃疼, 结果躺上床没过多久就又吐又咳血的,云门主, 婶婶她没事吧?”
“中了很轻量的砒|霜,不会危及性命。”云倚风道,“饭食是大家一起用的, 里头应该没问题。除此之外, 婶婶还吃过什么?”
“应该没……没什么了啊, 砒|霜?”柳纤纤听得吃惊,“婶婶, 你回房后吃东西了吗?”
玉婶正疼得迷糊, 被问了半天, 才想起来还喝了水, 就是桌上茶壶里的隔夜茶。
柳纤纤把茶壶递给云倚风, 又道:“柜子里还有绿豆, 我去煮些绿豆水给婶婶解毒。”
云倚风点点头, 待她走后, 打开茶壶闻了闻, 不自觉就皱起眉。
“云门主。”玉婶嘴唇哆嗦地问, “当真是砒|霜吗?”
“是,不过婶婶喝得很少,所以并未伤及脏腑。”云倚风替她盖好被子,“该吐的都已经吐了,身体底子好,往后安心养着就会没事。”
玉婶依然后怕:“他们,我是说那些凶徒,当真要把所有人都一个一个杀光吗?”
“不会的。”云倚风安慰,“婶婶先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上一觉吧,我在这陪着你。”
玉婶胸口起伏,勉强闭上眼睛,只是还没等睡着,不远处却又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咚”一下,像是埋在沙灰里的哑炮被引燃。云倚风出门一看,就见厨房方向浓烟滚滚,黑雾冲天而起,很快就笼了半片天。
于是心里一惊,起火了?
观月阁距离厨房虽远,季燕然倒也听到了动静,他单手拿过桌上佩剑,纵身跃出小院。
“吱呀”一声门响,将金焕从梦中惊醒,他在床上坐了一阵,觉得外头似乎挺安静,便摸索着出了卧房,嘴里叫道:“云门主,云门主你还在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柳纤纤端了一碗药进来,伸手搀住他,“是厨房存放的面粉不知为何爆炸,又打翻油缸着了火,大家都去扑救了,让我过来说一声。”
金焕闻言松了口气,却又难免头疼:“困在雪山上,本就粮食有限,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唉,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自己都还病着,就别长吁短叹了,听着怪丧气的。”柳纤纤把药碗递给他,“呐,刚刚我熬绿豆汤时,顺便多煮了一碗,清火解毒明目的,你喝吧。”
“多谢姑娘。”金焕摸了摸桌子,把碗放回去,“我胃里不舒服,晚些时候再喝。”
柳纤纤看着他:“怎么,你担心我会下毒?”
金焕笑道:“怎么会,姑娘多心了。”
“那你就喝!”柳纤纤强逼,“否则就是做多了亏心事,才会这般疑神疑鬼!”
“姑娘这是何意?”金焕闻言果然不悦,站起来道,“此番关怀在下无福消受,还请回去吧。”
见他转身要走,柳纤纤面色一变,竟从袖中掏出匕首,飞身直朝他后心而去!
金焕却早有防备,在风声初到耳边时,脚下已往左一闪,躲过了这致命一招。
“我爹果然是你杀的!”他怒不可遏。
“没错,是我!”柳纤纤撕下平日里的娇俏表象,含恨带血咬碎银牙,狠狠啐道,“你爹已经死了,你这孝顺儿子也下去陪他吧!”
她功夫高强,金焕自知不是对手,因此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呼救。柳纤纤看不起这窝囊样子,冷笑一声,将他一脚踹进那结满冰渣的假山中,手中锋利匕首如同两道飞火流星,直直向着对方双眼扎去。
本欲一刀毙命,空中却骤然闪过一抹寒光,带着千钧之力将她打翻在雪地里。
季燕然稳稳落在地上。
柳纤纤嘴角溢出鲜血,目光恨不能将他剜肉:“你!”
“我一直就没离开。”季燕然指了指屋顶,“在那,不过姑娘一心只顾着杀人,所以没注意到。”
云倚风也从院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包袱皮,那是柳纤纤上山时随身所带,上头沾有火|药粉末——方才在厨房背后找到的。
季燕然将金焕从假山里拎出来,又对柳纤纤道:“先前见姑娘带的包袱挺大,我还在纳闷,怎么这十天也没见换过几套衣裳,现在看来,里头装的都是炸|药吧?不够炸观月阁,也找不到机会炸人,便用长引线埋在厨房里,想调虎离山?”
柳纤纤撑着站起来,颤声道:“你们早就在怀疑我。”
“是。”季燕然承认,“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若说心里没鬼,只怕也无人会信。”
金焕没听明白,问:“什么真面目?”
柳纤纤没说话,一双眼底却泄出没藏好的惊慌,她自认易容术已出神入化,哪怕是贴近检查也绝无破绽,对方是何时发现的?
季燕然点点自己的侧脸,主动解释:“因为你从没有脸红过。”
见到所谓“心上人”的云倚风也好,被自己圈在墙角暧昧调戏也好,或者那夜在花园中对着一群男人撒泼生气,正常姑娘家哪怕脸皮再厚,也该有些或娇羞或气恼的反应,她却一直面色白皙,连根细微血管也见不着,情绪变化全靠声音与眼睛。
云倚风问:“先给玉婶下毒引开我,又布下机关炸了厨房想引开季兄,自己却一直埋伏在观月阁外,若我没猜错,那些后山藤蔓也是你偷偷割断的吧?姑娘到底是谁,为何要处心积虑将大家困在山上,接连杀人?”
柳纤纤伸手在耳后摸了一阵,用力一撕。
一张人|皮|面具软绵绵地掉进雪里。
云倚风心里微微一惊。
面具下的面庞上布满疤痕,深浅不一,看起来颇为狰狞,甚至都判断不出年岁。
“怕了?”柳纤纤笑了一声,轻蔑道,“原来就算是云门主,也同天底下其余臭男人一样,只看中外头的皮囊,见到长得好看的,就恨不得化身禽兽据为己有,见到我这样鬼一般的,就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一边说,一边向着云倚风的方向步步靠近,像是要同他讨公道。云倚风试着安抚:“柳姑娘——”
一句话还未说完,柳纤纤却突然脚步一转,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举刀杀向了金焕。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金焕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额上便先一步感受到了冰冷的痛意,一股细血蜿蜒流下鼻梁,咸腥地落在嘴里。
柳纤纤怒道:“你放开我!”
季燕然以手为爪,牢牢钳住柳纤纤的肩膀往后一拖,将人制服在雪中。方才若不是他速度够快,只怕金焕颅上此时已经被开了个血窟窿。
“金兄。”云倚风疾步上前,想要替他查看伤处。金焕却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与疼痛激得失去神智,父亲在夜半被人斩首,对方还要卯足了劲地将自己也一并杀死。铺天盖地的胆颤汹涌而来,化为巨浪打得人几乎窒息,似乎只要一迈腿就会踏进鬼门关。他不愿思考其中阴谋,也想不明白,便只困兽一般咆哮嘶吼着,朝柳纤纤的方向胡乱拍出雷霆一掌。
那是金家为数不多的上等武学,先前一直练不成,如今在极端的恐惧与怒海中,居然使了个八九不离十。
柳纤纤被堪堪打中,心口剧痛一滞,嘴里喷涌出大股鲜血,从季燕然手中滑脱,软绵绵地瘫在了雪地里。
云倚风扶住金焕:“你没事吧?”
金焕茫然摇头,气喘吁吁地问:“她死了吗?”
季燕然试了试柳纤纤的鼻息,道:“断气了。”
金焕膝盖发软,过了良久,也坐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哭道:“爹,我给你报仇了。”
云倚风与季燕然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场变故发生得既突然又莫名,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金焕只受了点皮肉小伤,并无性命之虞。
地蜈蚣在厨房起火的第一时间,就被云倚风安排去照顾玉婶,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流星阁中,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直到隔天才听说了整件事,惊道:“所以那丫头就是幕后凶徒?杀了这么多人,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云倚风道,“不过她也不像幕后主谋,接二连三杀人,或许只是在完成任务吧。”
地蜈蚣原想感慨两句杀手冷血,后头又及时想起厅中还有个暮成雪,于是话锋一转,拍着胸口庆幸道:“不管是不是幕后主谋,总之杀手死了,这山上也没有旁人,至少要比先前安稳许多。”
“粮食被炸飞大半,我方才检查过,总共只剩了不到半月的口粮。”季燕然道,“玉婶中毒未愈,最近会在飘飘阁中休息,大家将粮食按份领回住处,以后各自做饭吧。”
地蜈蚣深知自己纯属中途摸上山的累赘,此时还能获一份吃食,自然不会有意见,不过到底还是不愿与暮成雪同住,于是主动请缨道:“金少侠眼睛既还盲着,两位又要忙着照顾玉婶,不如让我搬去观月阁如何?”
“不必了。”屋帘被人掀开,金焕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疲倦病态道,“我的眼睛能看见了。”
“啊?”地蜈蚣闻言哭丧了脸,却又觉得这似乎该算好事,便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虚伪笑容来,干巴巴道,“好了啊?”
金焕并未理他,而是对季燕然道:“我想看看柳纤纤的尸首。”
“停在后院柴棚里。”季燕然道,“被金兄一掌震碎了心脉,吐得满身污血秽物,看她作甚。”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金焕狠道,“我即便不能将她活着千刀万剐,死后也要挫骨扬灰!”
地蜈蚣正想着要同金焕攀关系,好让对方松口接纳自己,此时便自告奋勇,带着他去了后院柴棚。两人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地蜈蚣脸色有些发白,瞅了个没人的空档小声对云倚风说,那金家少爷为了替父报仇,提着鞭子将柳纤纤的尸首抽了个血肉模糊,看着实在吓人。
云倚风问:“还想搬去观月阁吗?”
地蜈蚣蔫头蔫脑道:“罢了,罢了,那暮成雪就算是杀手,可他没收银子,应该也不会要我的命,还是继续在西暖阁住着吧。”
夜幕很快就再次降临。
云倚风站在灶台边,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些米面与白菜,砧板上摆了块猪肉,被菜刀剁得大小不一。
季燕然感叹:“门主这切肉的手法,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宫里头的——”
云倚风抬眼看他:“御厨?”
季燕然如实道:“一桩碎尸案。”
一把菜刀闪着寒光迎面飞来。
萧王殿下闪身躲过,忍笑道:“若不会做饭,还是别勉强了。”
云倚风求之不得,抬腿就往外走:“那王爷慢慢做,我去前厅喝杯茶。”
“喂!”季燕然叫住他,“我也不会。”
云倚风:“……”
季燕然与他大眼瞪小眼。
山上粮食不多,没有本钱挥霍浪费。
片刻之后,两人捧着纸笔,恭恭敬敬站在卧房门口。
“婶婶,面怎么和?”
做饭这种事,比起考状元来也简单不了太多。两人对着菜谱认真研究了半天油温与调料,最后总算凑活出一锅米饭一盆汤,寡淡无味,半分油星也不见,玉婶坐在桌边道:“明日还是我来煮饭吧。”
“不好吃吗?”云倚风喝了口汤,味道还成。
玉婶拍拍他的手,细声道:“不是不好吃,不过这些粗活,本就应该由我来做,怎么好让公子下厨。”她想要说得尽量轻松些,脸上却又难掩愁容,整个人都蜡黄泛灰,看着有些死气沉沉。云倚风懂她的心情,耐心劝道:“别再想柳姑娘的事情了。”
“她怎么会是凶手呢?”玉婶实在想不明白,“平白无故的,她杀人做什么?”
“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婶婶先别急着哭。”云倚风岔开话题,“我难得煮一回饭,就算难吃,也给点面子。”
玉婶答应一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又告诉他在自己先前的卧房里,还有些腌渍酱菜与松仁糖,好茶叶也藏着几两。
“婶婶这可是把家底子都给我了。”云倚风笑笑,又对季燕然道,“荒山雪顶的,吃食值钱得很,得赶紧搜罗过来,我吃完饭就同婶婶去取。”
萧王殿下很有觉悟:“外头风雪正盛,天又黑,我陪你。”
玉婶再度称赞:“季少侠当真会体贴人。”
“我知道,婶婶上回就说过了,谁嫁他,谁有福。”云倚风将碗筷递过去,“来,吃饭。”
季燕然摸摸下巴,深以为然。
谁若能嫁我,是挺有福。
草草吃完饭后,三人一道去了流星阁,云倚风帮着玉婶收拾完东西,出门却不见季燕然,也不知跑去了何处,只有一盏灯笼斜插在石缝里。
玉婶担心道:“这天黑地滑的,宅子里又不太平,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云倚风还没说话,对面就匆匆走过来一个人,是提着灯的金焕。
“金兄。”云倚风叫住他,“这是要去哪里?”
“云门主。”金焕叹气,“我心中烦闷,所以又去看了父亲。”
金满林被葬在花园假山下,棺木是用门板凑合钉成,连香烛纸钱都没有一份,金焕身为独子,苦闷愧疚也是人之常情。云倚风正在宽慰,就见季燕然也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坛酒,是刚从厨房里取来的。
“婶婶你看。”云倚风揣起手,用胳膊肘捣了捣,“你我白担心一场,原来是去寻酒了,现在还觉得他这人可靠体贴吗?”
“是你说的,风雪之中粮食珍贵,酒自然也珍贵。”季燕然一笑,又道,“金兄也来一坛?”
金焕连连摆手:“凶手虽已死,却也不是什么安稳世道,保不准还会有新的乱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情绪颓废,离开时背影都在打摆。季燕然把酒坛子递给云倚风,另一只手拿过灯笼,扶着玉婶也回了住处。
飘飘阁内一共只有两间客房,玉婶占了一间,剩下的两人分另一间。
云倚风将酒坛随手放在桌上,站在他卧房门口打量一番,诚心建议:“王爷在地上多铺几床厚褥子,晚上睡起来就不冷了。”
季燕然自然不会抢这张床,不过此时见他一脸理直气壮,心里却也好笑,于是提醒:“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看王爷这般高大威猛,身强体健,想必打仗时沙坑雪窝都钻过,应当早就习惯了。”云倚风拍拍他的结实胸口,淡定道,“而我就不一样了,身娇体贵,从没吃过半分苦,哪里能睡在地上。”
他态度真诚,眼神又无辜,说起话来不像抢床恶霸,倒像是正在许给对方一个天大的好处。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人也纤尘不染,在烛火笼罩下越发如盈盈一捧细雪——不用再背诵“我有病,我中毒,多谢王爷血灵芝”,王爷便已经主动退让,举手道:“我替门主铺床。”
“这怎么好意思。”云倚风虚伪客套,将被褥一股脑塞过去,“多谢。”
……
萧王殿下的床很软,也很好闻,不似一般富贵公子用的厚重沉香,反而有一丝清冽悠远,像西北长天的星空,在夜风吹拂下闪烁明灭,再于清晨时分,降下一场雾蒙蒙的微凉白霜。
云倚风挺喜欢这香气,放松地躺在锦被中,和他聊着聊着,不自觉就合起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季燕然替他放下床帐,困意全无,盘腿坐在地上想了一整夜往后的部署。
翌日清晨,西暖阁。
地蜈蚣做好饭,敲了半天卧房门也没人开,又不敢得罪那冷血祖宗,便小心地将饭菜盖好用炉火煨着,自己一路逃去飘飘阁透气。
“云门主,季少侠!”他粗俗惯了,又知这二人好说话,因此大咧咧就闯了进去,只是脚还没落地,脖颈上就被人架了一把寒冷长剑。
地蜈蚣魂飞魄散:“云……云门主?”
“你来做什么?”云倚风冷冷看着他。
地蜈蚣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做什么,我还不能来串门了?先前也没说过啊。他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好离那夺命飞鸾远一些,哭丧着脸道:“我就过来坐一坐,再讨杯水喝,难不成又出事了?”
云倚风眉峰如刀,通红眼底结着重重寒霜,许久之后,方才咬牙道:“玉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