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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六一清早六点,叫崔东东出来开会。两个人坐在街边小摊,打着哈欠吃餐蛋面,喝味道淡得跟水一样的杯装咖啡。崔东东睡眠不足,情绪暴躁,“大佬,你抬头看看,天都没亮!自己失恋睡不着,别连累我行不行?”
夏六一将塑料咖啡杯狠狠扣在桌上!吸管里哗地挤出一腔黑水!
崔东东本欲摔碗相抗,一抬头见他印堂发黑、模样甚衰,终究是于心不忍,叹口气道,“你跟小三子还没和好?”
夏六一黑着脸不说话。
“见好就收吧,给了台阶你就下,老端着干什么?”
夏六一脸更黑,仍是不说话。他有苦难言,烦躁,太烦躁了——不是他不顺坡下,是何初三这次压根没给他砌台阶,硬是两个月没来找他。
他们之间的争吵,从来都是何初三妥协。他知道他那一枪吓唬不走何初三,那脸皮厚如城墙的扑街仔不可能就此死心。那小子必然在暗地里密谋着什么,或者纯粹冷着他不理,要逼他服软。
但夏六一是绝对不可能向他低头的。
——哪怕憋死也不会!
他阴沉着脸沉默了良久,开口道,“乔爷……”
“嗯?”崔东东疑惑,这话题转得太快。
“乔爷上周去泰国,想拜见干爹,干爹不见他。玉观音对他也很不客气。他在那边被扫了面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玉观音与我交好,他怀疑我从中作梗。”
“呵,自己入不了弥勒爷的眼,还能怪别人?况且弥勒爷不与他做生意,他还是只能找我们拿货。要是跟我们撕破脸,对他没什么好处。”
“话虽如此,还是不得不防。你嘱咐弟兄们,跟他合作的场子多加小心。”
“好。”
崔东东话音刚落,夏六一的大哥大便响了起来,他低头见是小马,略一疑惑,拿起接通。
“大佬!大事不好了!”小马在那头老模样嚷嚷,心急火燎。
“屁话!大清早能有什么事!少跟老子提姓何的……”
“不关姓何的事,是大疤!他被抓了!”
警方凌晨五点,突袭骁骑堂旗下赌档,尚在睡梦中的大疤头,连带着几名通宵赌博的客人与几十万赌金,被当场人赃并获。非法赌博尚算小事,大事在于这一天他正要跟下线派货,枕头底下还藏着半斤“白面”。
白花花的粉末撒了一地的时候,不光是被按在地上、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尚在半梦半醒中的大疤头瞪圆了眼,连来搜查的几名警员都惊呆了——他们只是接了一个报警电话,来阻止“聚众斗殴”。
大疤头十分懂规矩,一脑袋将所有罪名扛了下来,只让律师带了话出来,请大佬照顾他老娘。夏六一一大早被抓去问话,到下午全身而出。
虽然大佬安全脱离,但是骁骑堂这次损失不可谓不惨重——“红棍”被抓,旗下几处赌场被查封,加上“货”在内,少说也亏损了几百万。这场轰轰烈烈的打击赌毒运动甚至还上了报,大疤头被列为匪首,数罪加身,就算夏六一给他请了数位头顶冒金光、满嘴跑火车的大律师,硬说那“白面”是被人栽赃陷害,也还是被判了五年,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夏六一取保候审之后,阴沉着脸从警局里出来。小马带人开车在门口等他,上车之后小马刚要说话,夏六一挥了挥手,示意先开车。
车子开到一处僻静的自家藏身地,崔东东与其他几名心腹坐在屋内一言不发地抽着雪茄。见夏六一带人进来,她起身招呼道,“大佬。”
“我有话跟你说。”她神色复杂。
夏六一与她单独进了小间,崔东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已经损坏的信号接收器,放在夏六一面前。
夏六一噎了一噎,咬牙道,“我想过小马,甚至想到了元叔,没想到问题是出在你身上!你不是不仔细的人,怎么会连这点东西都没防备?”
那晚大疤头手里有货的消息,除了大疤头的下线,就只有小马和崔东东知道。他一直怀疑是小马行事不谨慎,走漏了消息,丝毫没有考虑过会是崔东东。
“你说的对,我不是不仔细的人,怎么会连这点东西都没防备?”崔东东道,“这个东西装在了我的大哥大里,可以随时监听我的通话,但是我的大哥大一向不离身,什么时候能被人装上这种东西?这事是我不谨慎,但是我回忆了很久,只有那一次……”
“哪次?”
崔东东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道,“上个月,我曾经跟小三子见过面,中途他不小心打翻茶杯,弄湿了我的衣服,我去了趟洗手间……”
“不会是他!”夏六一打断她,“如果他想搞什么鬼,大可以直接监听我!”
“你不是跟他闹翻了许久没见面吗?况且如果他那样做,你头一个就会怀疑他,毕竟是朝夕相处,只有他随时可以装窃听器。”
“那你朝夕相处的人呢?难道不会小萝动了手脚?”
“小萝跟了我七年!你怀疑她就是怀疑我!”崔东东动了怒气。
“……”
夏六一阴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沉默地抽了一口,将烟递给崔东东。
崔东东面带愠色,不肯接。
夏六一烦躁地将烟再递了递,“行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崔东东忿忿然接过烟,算是接受这个十分别扭的道歉,缓声解释道,“小萝参与过帮会里许多事。赌档在哪儿、大疤头手头有没有货,这种小事她很容易就能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何必专门监听我电话?”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崔东东接着分析道,“跟我们交好的‘探长’们那边连一个通报都没有,那几个来搜查的警员并不是谢家华的手下,也没收到什么上级指令,只是大清早接了个报警电话,歪打正着查到我们的赌档和‘货’——这看起来像是意外,但偏偏我手机里又发现了这个监听器。但要说是我们的哪个死对头,为什么既没有牵连你我,也没有暴露‘仓库’?独独是知道得不多、货也不多的大疤头出了事?——可见这个人知道我们的事,但是他并不想搞死骁骑堂,而是要敲山震虎,引起警方的注意,削弱我们,逼我们收手。这不正是小三子一直想做的?”
夏六一沉着脸点了第二支烟,“你跟阿三为什么私下见面?”
“他手上有几个项目,想让我开个新公司去投资。”
“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我的错,他不让我告诉你,我看他这些项目做得很谨慎,以为他是想给你留个后路,又看你们俩在冷战,就暂时没有说。”
夏六一又沉默了。他怪不了崔东东私底下与何初三往来,一来这是他默许的,崔东东与何初三对彼此都没有恶意,互相结交个朋友并无错处;二来,崔东东作为“大掌柜”,优先考虑的是帮会的经济利益,他对崔东东在生意上的判断是向来全然信任与全盘委托的,崔东东既然认为何初三给出的项目可行,那他就不会横加干涉。
他垂着眼静静地抽完了这支烟,仰头靠在了沙发上,闭上眼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我不信他会害我,许应害阿大的事他知道,知道我最忌讳被身边人背叛。他是聪明人,不会让我恨他。你再继续查。”
崔东东轻叹口气,“除了你之外,最不想怀疑他的人就是我,如果不是他当然最好不过。但是你留多个心眼,多些防备。”
“行了,我知道。另外给大疤头请几个好律师,安顿好他老母。台面下的生意能停的先停一停,等风头过去再说。”
“好。”
……
傍晚时分,何初三下了的士,略微瘸拐地快步走进村屋。守在门口的阿森阿南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冲屋里喊,“大佬,何先生来了。”
夏六一正躺在沙发上抽烟,此时翻身坐起,脸色黑了下去,“你来做什么?”
何初三没料到两个多月过去了他对自己还这么大火气,虽然疑惑,但还是顶着煞气进了屋,态度诚恳老实地道,“我听小荷说早上大疤头被抓了,你也被叫去问话,我过来看看。”
夏六一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屋外有差佬监视,滚回去。”
何初三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没事,谢Sir本就知道我跟你走得近,让他们查去吧,我没有什么可被查的。”
他转身径直入了厨房,将带来的虾饺摆了一盘,配上蘸料,端去夏六一面前,“吃点东西,你今天午饭都没吃吧?”
夏六一烦躁地看了他一眼——何初三一如既往地笑容纯良、面色坦然。
他招了招手,何初三上前一步,突然被他揽着腰一把拽了下来,按在沙发上!
何初三疑惑不解,却十分顺从,乖乖地躺在他身下,仰头看他。而夏六一盯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皱眉审视着——何初三眼睛里一派清纯的爱意,满是对他的思念与担忧。
良久之后,夏六一叹出一口气,低下头吻他。
何初三顿时发出一声兴奋难耐的喘息,“嗯……”
他的唇柔软而炽热,瞬间烧灼了夏六一。夏六一将他的双手扣在头顶,动作开始粗暴而强势,狠重地啃咬着这双可恶的唇,想嚼碎这个可恶的人!这个披着羊羔皮的小狐狸!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扑街仔!
——你究竟有没有在背后搞鬼?真想撕开这张老实面皮,撬开这颗脑子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何初三睁着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全盘接受他的暴躁与粗鲁。牙齿粗野的磨砺撕扯令他的双唇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突然他微蹙起眉头轻嘶了一声,是夏六一将他的唇角咬出了血。他下意识地退了一退,然后仿佛献祭一般重新凑了回来,将舌尖上铁锈一般的味道分享给夏六一。
——想你。
他们激烈又安静地进行着这个久违而绵长的亲吻,声音细小地连站在门口的阿森、阿南都未曾察觉。纠缠着足足亲昵了快十分钟,何初三才移开脸,埋在夏六一肩头喘了口气,轻轻呓出一声,“对不起。”
夏六一心里竟刹那间警觉了一下,“什么?”
何初三在他肩头闷闷地说,“我以为晾你一段时间,你就会想通了。”
夏六一哼出一声。
“结果我发现我错了,等再久你都不会回头,而我要是不追上来,又怕你走远了,”他抬头看着夏六一的眼,手指划过那抹形状冷冽的眉,“听小荷说你们‘公司’出事,我都快急疯了,还好她说你没事,然后我就发现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夏六一又哼了一声,“肉麻。”
他在何初三略显憔悴的脸颊上拍了拍,又捏了捏,然后闭上眼睛在他额头上又吻了一下,心里麻痒得发慌——他想这混账东西也是想得要疯。
何初三笑了,大狗一样蹭了一下他的唇角,“先吃虾饺,我去做晚饭。”
他们闭口不谈那日激烈争吵的事端,反正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吵一吵,晾一晾,然后若无其事地翻过旧一页,开始新篇章。只有风平浪静下的暗涌,一个死守阵地,另一个步步为营。
何初三带齐了材料,在家里做他拿手的海南鸡和蒸鱼,还烤了小曲奇饼。夏六一久没闻见家常菜味儿,一筷子鲜美鱼肉入嘴,眼睛直发酸——扑街仔真他妈舍得!饿了老子两个月零十一天!
——是谁先冲人家开枪啊夏大佬?
冒着生命危险与大佬谈恋爱的何精英,并没有多少食欲。他一只手托腮盯着夏六一,眼下挂着乌青,眼神温情又疲惫,自己几乎没动筷子。
“怎么?”夏六一问。
“在公司吃过了。”
“昨晚没睡好?”
“嗯,通宵加班。”
夏六一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抬眼看了看他——那个报警的人是在凌晨五点拨打的电话。
何初三一派坦然,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打哈欠。
“去睡会儿吧,”夏六一道,揩了揩他有些湿润的眼角。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脱了外套往沙发上缩,被夏大佬一靠垫拍了起来,“装模作样干什么?上床去睡!”
何初三又老老实实地上了楼,草草地冲了个澡,钻进那张久违的大佬床,狠狠地闻了闻被子里的人味儿,十分满足地抱着枕头补眠。夏六一吃完饭跟着上楼,洗澡之后坐在床头看电视——才傍晚八点,他没有睡意。
电视打开的声音吵醒了何初三,他翻身搂住夏六一的腰,往他大腿上蹭了蹭脸,又接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夏六一摩挲着他的脸,将电视调到了无声。
床头的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夏六一随手拿起接通,那头却久久没有声音。
“喂?”
“……”
夏六一看了看号码,是个陌生来电,并且发现这是何初三的大哥大。
他挂了电话。何初三迷迷糊糊地在他身边发出声音,“谁打来的?”
“睡吧。”
何初三结结实实地在夏六一床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他被电话声吵醒,摸到床头的大哥大,接通。
那头有人大声说了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同样被吵醒、皱着眉头满脸烦躁的夏六一,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屋外走廊上。
“好,公司楼下见。”他平静道。
他回了屋,捡起挂在床脚的衣裤穿上。躺在床上的夏六一打着哈欠,抬起长腿来蹬了他屁股一脚,“周六还上班?”
“嗯,公司有点事,得回去一趟,”他道,凑回去亲了夏六一一下,“中午回来给你做饭。”
“滚吧别回来。”夏大佬傲娇地说,钻进被子里蒙了头。
何初三的脚步声轻巧,安安静静地洗漱穿戴,然后下楼出门。夏六一听见门口保镖问他要不要车接送,被他婉拒。夏六一捂在被子里又待了一会儿,吸着鼻子闻了闻何初三留下的人味儿,然后赤着脚下了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收音机大小的接收器。
他戴上耳机,摁下开关,何初三的声音瓮翁地带着杂音,从里面传来,“师傅,去中环毕打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