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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陆大会,第十天。
今日午时之后,群英岭和登天塔便会一同关闭。
一众宾客走在前往天圆地方的路上,脸上早就没有了初日到达李家时的桀骜与顽烈。李家的深不可测,通过这十天似有似无的展露,早就让某些心怀鬼胎的宾客心灰意冷:来之前一直摩拳擦掌、嘴里面说着改朝换代的狮驼国三雄,竟然在水陆大会最后一日连个露脸的都没有留下。
没人愿意去猜测他们的去向;大家宁可相信,他们已经落败,甚至已经尸骨无存。多少人派出了探子在周边搜索着答案,而回报的信息都似有似无地证明了这一点:狮驼国三雄依旧没有音讯,但是狮驼国部署在李家周边的重兵,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也全部悄无声息地撤出了李家地界。
恐怕,最坏的结果离他们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这已然是水陆大会的最后一天——众人也都不大在乎齐天的下落。因为看到那些个手握兵器、威风凛凛的执金吾,他们便已然死心。
整个天圆地方之中,弥漫着一种充满了仪式感的诡异安静。偶尔有人咳嗽一声,这动静都能惊动所有人。
宾客已经落座了七七八八,牛魔王照旧躲在角落里捧着一杯热茶,小媳妇儿似的不敢抬头多望。他知道,人群之中有一个窈窕身影,也是迟疑着不敢抬头——此届水陆大会之后,大家便要重新天各一方上百年。如果今天不能留下哪怕只是一个互寄书信的许愿,恐怕最终只能形同陌路。
九尾仙狐着急,牛魔王不是不知道。但是连着三天,牛魔王都在刻意避讳对方投来的目光。且不说现在几个大妖都不在李家,众人的视线自然而然便集中在了一直躲在影子里的牛魔王身上;就算别人不看,那神出鬼没的红孩儿也在看着自己。
千万不要给人留下什么话柄……牛魔王对自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牛魔王此时此刻眉头紧蹙,心中全然没有任何天下大局,他忌惮的是自己要连夜赶路回火焰山——若是迟了哪怕半个时辰,自己的膝盖便要做好跪上个三天三夜的准备。
与世无争的生活,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牛魔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心中只求在走之前能够和红孩儿再多说几句心里话。
天意难料,平时都在牛魔王近身执勤的红孩儿,今日却偏偏被调走;取而代之走到自己身旁、甚至落座于宾客席之中的,却是那花白了胡子的李靖。
“散会之后,不忙着回去。”李靖捋着自己的胡子,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旁人如果有心还是能够窥听到个一二:“这几日招待不周,留下来小酌几杯。”
牛魔王的小耳朵抖了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犄角上的耳环,发出了风铃般的响动。他可不想在这么敏感的节骨眼上同李家再近一步——归隐了就是归隐。
“狮驼国短时间内不足为敌,余下能够称得上咱李家心腹大患的……”李靖对于牛魔王的拒绝并不意外,依旧侃侃而谈。
“二十八宿,一定是二十八宿。”牛魔王自然不能引火上身,硬是掐了李靖的话头,想要转移目标。
李靖却是笑了笑:“没了麦芒伍,二十八宿迟早是一盘散沙,何惧之有?咱李家想要稳了天下,最后一道难关,便是眼前的你了。”
牛魔王听到这里,急忙低下头,小声说道:“你也说了,群龙无首便是一盘散沙……十二方早已脱离我的掌控,早已散得不能再散。我在火焰山过得挺好,您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我真心已经归隐山林……虽然我那山上没几棵树吧。”
说完,牛魔王自以为幽默地讪笑了几声,意图调节一下气氛。
李靖笑了笑,同时抬了抬手。周边,迅速聚集起了七八名执金吾,对着牛魔王的背影虎视眈眈。
李靖又是捋了捋胡子,开口说道:“天下,是咱李家的天下。你说你归隐了,但也总不能以归隐为由明目张胆地违令不尊吧?李家现在就使唤不动你的话,便是你有反叛之心的最好证据。要晓得,在齐天之前,你可一直都是李家的第一打手。虽然我也看好入了执金吾的红孩儿,但是他的本事还是需要个百年磨练才能大成。这期间内,是否应该父偿子债,你也重操旧业替他扛起李家执金吾的这一片天?”
牛魔王听到这里,第一次抬起了头,壮着胆子提高了一些嗓门:“我和李家的事儿咱们单说便可,你不要拿我儿子说道。”
这带着几分不敬的语气,已经产生了连锁反应——他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了不止一把兵器铮然出鞘的声响。
牛魔王没有任何下一步的动作;但宾客席之中,却已经站起来了两个人影:其一,便是一脸焦急,看神色想要高声提醒一嗓子的九尾仙狐;而另一个,则是手中祭起了三五只金光飞虫的炙蜻蜓。
两人都紧盯着他们这个杀机四伏的角落。
李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抬手拍了拍牛魔王的肩膀,不再多说,只是使了个眼色,令一众执金吾收起家伙,随着自己一并离开。
牛魔王终于转了头,同九尾仙狐和炙蜻蜓分别对视了一眼,随即他又耷拉了脑袋,委屈地看着手中已经喝干的茶杯:“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以往李家不来刁难牛魔王,便是因为树大招风的狮驼国挡在了最前面。眼下,狮驼国三雄刚刚势弱,李家便掉准矛头——那老头子的言语之中,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显然是对牛魔王放心不下。
李家的手段,牛魔王最为知晓:要么让李家放心,要么死。
五百年前,自己便是替李家做这种事的人。
要说以往,牛魔王虽然也是心烦于此,却又不甚担心:他想不出李家能够派出来谁去火焰山对付自己。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红孩儿手中的火尖枪,已经不是第一次逼住自己的要害了。
说真的,牛魔王一生征战,实在想不出自己在教育儿子这方面哪里出了偏差,硬生生教出来了这么一个目无生父的怪胎——当然了,最能同自己一起发发牢骚的,便是那老来得子的李靖。不过,看来以后还是尽量避开这个老头才是最好。
烦心事一并涌起,牛魔王靠在了石椅上,心中倍感疲倦:他倒真是想找个人一起好好喝一杯,解解心中的清苦。
眼见一场恶战悄无声息的结束,屏息的宾客们终于都松了口气。不少人都注意到,那铜雀今日依旧没有现身,倒是金角银角两个丫鬟被执金吾放进了天圆地方,站在座位旁素手而立,仿佛是等着自己的主子前来登基一般的架势。这情景,不由得引人猜测。
其实,铜雀就在李家宅邸之中。
但是铜雀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依旧戴着那副鹿皮手套,手却被两个执金吾按在了案板上。铜雀吞了口吐沫,抬了抬眼——那李征手握着出了刀鞘的坠梦监,站在了自己眼前。
“掌柜的得罪了,这是李家规矩。”李征也不多说,晃了晃手中明晃晃的刀刃。给铜雀留下一刀,才方便日后监视。对于这种第一次出席水陆大会便获得重用的买卖人,李家信不过也属正常。
“我只听说,挨先生一刀,是执金吾的规矩。”铜雀挣扎着,嘴里面说道:“缘何我一个买卖人,却也获得如此荣幸?”
“掌柜的,家主赐你殊荣,这才恰恰说明,李家打算重用你。”李征轻声说着冠冕堂皇之词,显然口是心非。
南疆毕竟幅员辽阔,如果铜雀经营之中怀有二心,李家岂不是被动?
“要切,请切左手。”铜雀面无惧色,冷冷说道:“右手我要留着记账。”
“不是要砍掉你的手,只是留下一刀。”李征觉得铜雀似乎误会了什么,开口解释了一番。
铜雀依旧冷笑,坚持要求换了左手。李征也不纠结,应允了铜雀的要求,然后捏住刀刃,在铜雀的手腕处轻轻一划——
一道带有奴隶气味的血痕,留在了铜雀身上。
“好了。”李征收起刀刃,示意其他执金吾放人:“接下来,还有一人要受此仪式……”
宅邸隔壁的隔壁,来世仙正在手脚勤快地替麦芒伍依次取出药材;而坐在桌前替麦芒伍亲手捣药的却不是别人,正是那玉兔姑娘。看她动作娴熟,与麦芒伍配合默契,倒像是久经此道。
至于麦芒伍,则是站在吴承恩身边,不断下针。吴承恩眨巴着眼睛,嘴里面只是抱怨:“我真的没有事……”
着实,大战之后,青玄倒像是比吴承恩伤得重。好在青玄手中念珠一直绽放木色,很快他便没有了大碍。但是,吴承恩回到李家后,便被送到了麦芒伍身前。麦芒伍嘴上不说,眼里面却看出吴承恩的经脉走向已经异于常人。
连着两天,麦芒伍都在李家人的监视下不断行针,意图将吴承恩的脉络掰回正轨。吴承恩不自觉周身变化,因为他一直在房间里没有注意到:他其实已经两天两夜未睡,却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困怠之意。
此时,吴承恩的宝贝书卷不在手边,反倒被青玄拿去了。青玄坐在门口,借着日光,翻看抚摸着每一页的每一个字,似乎像是寻找什么。
“不要躲了……出来见我。”青玄喃喃自语着,语气似乎越发焦躁:“你与我之间的事情,不要再牵扯到吴承恩!否则……”
书卷之中,似乎传来了一声不以为然的冷笑。
而此时,李家宅邸大门,正坐着两个百无聊赖的身影。邋里邋遢的大器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摸出了一壶烈酒,递给对面愁眉不展的李晋。哮天蹲在李晋身旁,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自己主人的掌心,似乎是想安慰一下愁眉苦脸的主人。
“你怎么了,咱家赢了,你倒是这副神情。小心被小矮子看到了,又拿你的不是。”大器见李晋没有理会自己,便自斟自饮痛快喝了起来。
“你是说……你真的见到了一眼曾经的猴子?”李晋叹息了片刻,抬起头来,似乎不死心地问道。
“那自然。”大器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擦了擦嘴巴喊了一声舒服,这才继续同李晋攀谈:“我看山这么多年,齐天我自然认得;那小娘们似的青玄,我也不会认错。当时除了猴子本尊,还有谁能有如此气魄?只可惜啊,老爷子还是慢了片刻,让他躲进了恩公的书中……哎呀都给你讲了十遍八遍了,你也不腻。想不想听点更有意思的事情?我跟你说哈,老牛这次来水陆大会,多半要出事——不是咱李家招惹,是他跟一个风骚女子颇有些眉来眼去……”
李晋听完,脑袋再一次垂了下去。
大器见李晋提不起兴致,有些意外:“你这人倒也怪了,那老牛和风骚小娘子的事情你不听,偏偏对猴子感兴趣。”
“我不瞒你……”李晋听到这里,抬起了头,小心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没有人后,才压低了嗓门:“我特别、特别想要再见猴子一面。”
“天下百妖,无不想要面睹猴子凛冽风采,但是活着回来的屈指可数。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兄弟,我知道你有本事,但是还是别招惹猴子了吧。”大器不以为然地打了个酒嗝,觉得李晋的想法也是正常——毕竟猴子一直活在传说之中,故事越说越离谱,不知天高地厚、想见猴子一面的家伙大有人在。执金吾又是争强好胜的一群人,有这个心思,再正常不过。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几丈之外。袁天罡捂住自己的鼻子,抬手挥着袖子,想要驱散院子里的酒气。大器急忙将酒壶收入怀中,连同李晋一起站直身子假装正在看门,却已经被袁天罡窥到;果然,咒骂声随即而起,言语里骂的难听,勒令大器滚过去。
“留你在这里,一会儿天圆地方散场,倒是要你这个酒鬼给我李家丢人!”袁天罡说话,依旧毫不客气。大器便缩了缩脖子,溜达着小步子,尾随袁天罡而去。
走了没几步,大器忽然愣了愣站在原地,然后缓缓回头,朝着那重新蹲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李晋望了一眼。
“唔……”大器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李晋他刚才说的,好像是“再见猴子一面”?
没等大器细想,袁天罡一脚踹在了大器的屁股上,这一脚很重,大器直接跌了一个狗啃泥。骂骂咧咧的声音,带着弱弱的求饶,两个声音交织着,朝着天圆地方走去。二人路过李棠的闺房之际,袁天罡细心地勒令大器闭嘴,别想借着喊几嗓子让小姐出来说情。
闺房之中,李棠确实还未动身。只见今日的她格外漂亮,脸上难得施了胭脂。身边,那金鼻白毛鼠正在帮着李棠打理着妆容。
按规矩,最后一日,李家的人必须出席水陆大会。以往历届,都是家主一人现身便可。而这一届,李海却提早告知了李棠,今日要她坐在自己身边。李棠心中虽然不悦,却不敢违抗于自己那阴晴不定的兄长。
看得出,李棠并不是很开心——坐在这里一时三刻,李棠的眼睛已经瞥了那可以逃走的窗户好几次。金鼻白毛鼠自然不知道内里缘由,只是一边替李棠梳头,一边念叨着这几天水陆大会的见闻——这是她经历的第一届水陆大会,自然觉得什么都新鲜。自己呢,又是跟李棠一起长大,自然情分颇深,一时间便忘记了身份有别,只当如同闺蜜之间的闲话,说得天花乱坠。
倒是李棠,虽然水陆大会开幕之前也是期待万分,却没想到自己的兄长以危险为由,一直将自己禁锢在闺房之中。热闹的水陆大会,李棠明明身在其中,却只能道听途说。好在,李棠手边多了一本吴承恩刚刚出版的书卷,读起来倒是解闷。
可再解闷也有读完的一天,李棠又变得无聊起来,其实,思来想去,家里似乎一直如此无聊——
怎么说呢……纵使这里有天下群雄,比起来,倒是半年前在外面游山玩水更加有趣。
金鼻白毛鼠正说道天蓬的事情,李棠忽然间转过身,一把握住了金鼻白毛鼠的双手。金鼻白毛鼠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
“妹妹,我求你一件事……”李棠打定了主意,悄声开口。
巳时刚过,天圆地方之内忽然间一片喧哗。
不仅仅是因为身着金丝紫袍的李海握着唐刀走入了天圆地方,更重要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步伐蹒跚的巍巍老者。
宾客席之中,那些颇有资历的老妖们纷纷互相对望,眼神之中透露着不可思议。这老东西,竟然还活着……他到底要活多久啊……
一旁的李靖也是大感意外,急忙撇下其他人,亲自迎了上去,护住了李海和老者。李海呢,只是视而不见,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到了自己的正席之位,斜靠着坐了下去。而老者,被李靖扶着,躲入了李海背后的黑暗之中。
宾客席终于安静,天圆地方连接着整个世界,等待着李家在这水陆大会最后一天的发言。
“天佑李家……”李海站起了身,缓缓开口:“天佑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