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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是1945年8月14日,这一次,总台用的是明码。
投降了?这么快!
投降了!这么慢!
投降了吗,真的投降了吗?
投降了,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正常了!
总台连续给赤子发了半个小时,佩佩也呆呆听了半个小时。
她脑中飞速运转,眼前闪过无数的脸,闪过无数的画面。
轰炸前讲台上的老师,轰炸后老师的残破四肢,带血的眼镜……
轰炸后的废墟,废墟中血肉模糊的孩子……对了,还有在“升仙桥”奄奄一息的孩子……
还有万木堂焦黑的废墟,枯树逢春,杂草淹没荒城。
还有胡介休、胡大奶奶、荣祖、荣平……无数亲人的脸。
还有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江泠、最好的闺中密友,最亲爱的仇人……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亲人……黎丽娜年轻美丽的脸庞……
还有她青梅竹马的伙伴江泠……
投降了,她是不是可以完成那未了的心愿,找到他的头颅,让他完完整整去到一个和平盛世,做一个永远懵懂快乐的二世祖。
……
总台发完消息,一切再度归于宁静。
佩佩在屋子里困兽一般转,拿着记录下来的情报反反复复地确认,一遍遍将自己打醒,始终不太敢相信刚刚真的得到了胜利的消息。
胜利如果这么容易?那么多人岂不是白白牺牲。
不,她又幡然醒悟,如果没有这么多人的牺牲,胜利不会来。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胜利来得虽然缓慢艰难,胜利终究到来!
佩佩将电台藏好,再顾不上遮遮掩掩,也顾不上自己的泪痕和蓬头垢面,疯了一般冲出家门。
江明月早早去了村口的学校,一如既往在学校门口等待孩子们来上课,不论是在广州还是在江边的小小乡村,他始终自律坚定,如同定海神针。
孩子们陆续赶来,并不是很愿意坐进教室,都在门口的草坪玩耍。江明月重伤后虽然经过亲人的悉心照顾调养恢复过来,腿还是有点小毛病,不能站太久走太久,坐在校门口的大石头上笑眯眯看着孩子们。
看到佩佩状若疯狂跑来,江明月只当变故又生,早已习惯打击的一颗心冲到嗓子眼,浑身虚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几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不太对头的佩佩,尖叫着朝着学校跑去,佩佩很快跑到江明月面前,顾不得这么多双眼睛,一个踉跄扑入他怀抱,又迅速和他相互搀扶下起身,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喊,“日本鬼子投降了!投降了!”
江明月定定看着她,想要奋力向前迈步,却又头晕目眩,瘫坐在地。
佩佩扑倒在他面前嚎啕痛哭,一遍遍告诉他,“日本鬼子真的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一片短暂的死寂之后,孩子们率先疯狂,将书包、衣服、帽子、花朵……能扔的满天乱扔,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干脆一拥而上,抬起一个小个子,把他一次次抛向天再接回来。
佩佩满脸都是泪,眼里只有江明月,也只能有他,她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期待这个携手度过多年风风雨雨的男人,给她指引一条新的路程。
她没能等到任何指引,江明月所有的理智从容镇定等等一瞬间分崩离析,突然跪倒在地,用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手上很快见了红,仿佛根本不知身旁有人注目,有人欢呼雀跃,更不知痛。
佩佩擦干了泪水,从他身上挪开目光,看着孩子们露出灿烂笑容。
也是在这一刻,她将他从工作的拍档生活的伴侣彻彻底底放入心中,把他看成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普通人,不管以后会有什么变故,两人一定会牵手继续走下去,对抗命运,迎接不可知的前程。
学校的吵闹很快引来了一些家长,不知道谁起了一个头,孩子们哇哇大哭,家长也跟着哭,哭过一阵,又是疯狂的笑声。
江明月清醒过来,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从学校找出一个锣,一边敲打一边召唤所有孩子们一家家跑过去,把胜利的消息传遍每个角落。
接二连三地,哭声响彻小村,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也响彻整个小村。
胜利之后,佩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西城,去父母亲的坟上炸三天鞭炮,告慰亲人。
西城百姓历经劫难,聚集而居,不到两年又成了新的小集镇,陈太华死后,或者说他死之前就已经交代清楚后事,将其遗产全部留给齐玲珑。
齐玲珑得到一大笔钱,凭着一己之力在镇上重建一个小小的宅院,不仅挂出万木堂牌匾,还偷偷在夹墙挂出无数亲人的遗像。
胜利的消息传来,齐玲珑拎着锤头亲手敲掉夹墙,让亲人的容颜重见天日。
墙敲完了,佩佩一家三口正好穿堂过屋走到面前,漫天尘灰中,三人齐齐跪倒,齐玲珑锤子掉落在地,冲着天空发出凄厉的嘶吼。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你们回来看看啊……”
镇上这茬孩子们已经长起来,将血腥苦痛的记忆深藏,各安其命,读书的天天背着书包来去,小家伙们自由自在地奔跑狂欢。
还是大一点的孩子们比较懂事,看到成捆成箱的鞭炮送进万木堂,一群孩子反正也不读书了,早早呼朋引伴等在佩佩门口准备帮忙。
小一点孩子都是战时出生,知道胜利了,却不知胜利如何来之不易,全是一派天真,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如一个个山里破土而出的春笋。
由佩佩开了个头,胜来抓了一根香,小心翼翼上来点鞭炮,接着大孩子也上来,一人抓了一根香来点,小孩子在一旁拍着手欢呼雀跃,笑声震天。
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引来了无数的乡邻,大家都带着刚采买的鞭炮,实在没有鞭炮,就带着锣鼓唢呐上来了。
沦陷这7年,山间新坟连着旧坟,层层叠叠到了山巅,现在坟上一夜之间白幡飘摇,像是山也白了头。
认识的不认识的,胡姓王姓李姓还有无名无姓的枉死者,这漫山遍野的坟头,漫山遍野的不甘心。
大家都来听一听胜利的响动,一起走最后一程。
齐玲珑摔了一跤,腿脚有些不利索,临时砍了一根树枝当拐杖一径往山巅爬,跌倒了几次又爬起来,拒绝所有人的搀扶。眼看她满头白发一瞬间炸开,眸中的怒意恨意和快意太甚,渐渐也没有谁敢上前。
孩子们紧跟在她身后,擦着泪,一遍遍地告诉她,“奶奶,我们胜利了……奶奶,我们胜利了……”
佩佩拉着孩子走向齐玲珑,满脸都是笑,满脸都是泪。
胜利了,这才真的是人间。
了了一桩心事,还有更多的事情还没做完。
佩佩回到家收拾干净,换上一件暗花旗袍,牵着胜来的手走出家门,找了一条船来到三水袁家,熟门熟路绕进门之后,什么都没说,径自跪在窗台前的袁茵面前。
袁茵戴着老花眼镜正在补衣服,时光到底没有放过这个大美人,让她皮肤虽仍光滑如丝缎,两鬓悄然染上了白霜。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把胜利的消息早早传到这里,到处一片欢腾,兰姨出门了,准备买了一只鸡炖了给袁茵补补身体。
袁茵看着佩佩和胜来,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抱着佩佩泣不成声。
佩佩狠下心来,指着胜来笑道:“袁姨,以后她就是您家的孩子,请您多多照看。”
胜来大惊失色,抱着胡佩佩的腿不放,大哭,“阿妈,不要丢下我。”
袁茵擦干泪,露出灿烂笑容,“佩佩,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是我的女儿,胜来就是我的外孙女,不管在不在我家都是我外孙女,还有,你们以后的孩子,也是我的外孙外孙女。”
胜来呜咽着扑入袁茵怀里,“阿婆,我们终于胜利了。”
袁茵一手抱着胜来,一手抱着佩佩,对天空发出呐喊,“丽娜,你看到了吗,我们胜利了!”
“胜利了……”
鞭炮声整整响了三天,狂欢也持续了三天,满街都是鞭炮屑,大家把所有的鞭炮都放光了还是觉得不够热闹不够解恨,将所有锣鼓搬到街上来拼命地敲。
当人们想起为什么佩佩的消息如此灵通,纷纷跑来问他们,全部被细妹挡了
驾,原来两人将孩子丢给细妹,被谭队长接上赶赴广州。江明月和佩佩在广州工作多年,对日斗争经验丰富,此刻正是大展拳脚之际。
日军投降的消息一发布,广州瞬间失控,抢掠的人一批又一批,百姓在街巷之间建起街闸自卫,邻里之间守望相助,老妇紧盯街上的陌生人,青年人准备棍棒菜刀等武器对付坏人,有10多个匪徒在中华中路当街打劫,一个警察中弹身亡。
谭队长的一直在广州郊区的竹蓼率队作战,深知广州失序对百姓的影响,立刻竭尽所能拉起一支300多人的短枪队,带着江明月和佩佩乘坐快船赶回来,从天字码头进入广州,为了震慑日军给百姓以信心,还浩浩荡荡列队扛着我们自己的旗帜从永汉路进入市区。
展示肌肉并不能让日伪汉奸就此收敛,江明月和佩佩各带了枪和一批人抢占各大报社,严禁登载日本人的文稿,两人连夜写稿,宣传胜利的消息,打击日伪的嚣张气焰,并且反复宣传要追究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号召广州百姓维护治安,让广州平稳过渡
随后,谭队长以广州警备总队队长的身份向日军司令田中久一发布命令,督促日方投降,同时还命放下武器的日本士兵每天出动扫街,清理战争留下的瓦砾垃圾。
1945年9月,孙将军带着凯旋归来的新一军大部队在沙面登陆广州,沙面本是日本正金银行和商社的大本营,孙将军驱逐在沙面的所有日本商人,将所有财产收归国有。
日本人从沙面灰溜溜离开时,一路上无数的人追着骂,追着丢小石子,日本人也全然不见往日的嚣张,谁也不敢反抗。
从1938年到现在的7年间,广州死了那么多人,打骂怎能解恨,然而也只能如此而已。
很快,孙将军开始维护广州的治安,将日伪军全部解除武装撤出,同时于9月16日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举行受降仪式。
局势终于稳定下来,细妹带着胜来赶回广州和谭队长团聚,江明月和佩佩也终于能放下一切,带着孩子回到家园,一路行来,看众人保持着欢庆胜利的情绪,有人一会哭一会笑,一个个如同疯癫,一家人也跟着大笑一场,有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
三人回到胡家大屋,胡家大屋大门紧锁,还贴着封条,胡佩佩一边撕一边哭,最终瘫坐在地,捂着脸低低呜咽。
胜来被吓住了,将脸藏在江明月怀中偷偷看着,江明月仰头看着天空,含着泪无声痛哭。
街坊们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驱散了两人的痛楚,佩佩很快起身,狠狠擦了一把泪,将封条撕得干干净净,又撕成碎片,一甩手扬入风中。
门开了,如他们所料,家中一团混乱,满院满厅都是家具摆设的碎片,整个屋子只有水井能用而已。
那就够了。
江明月带着孩子收拾碎片,一堆堆往外清扫搬运,佩佩迅速扎进围裙袖套绑好头发,一桶一桶拎着水洗刷。
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两天,才算收拾出原貌,接下来江明月借来买了钉子锤子,神奇地化身木匠,将所有门窗床铺桌子等修补一新,而佩佩拉着孩子上街买来各种布料,裁剪缝补,一个家很快有模有样。
坐在窗明几净的家中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仍是排骨汤,排骨全进了胜来的碗里,看着孩子美滋滋地啃,佩佩和江明月目光缠绵不舍,忽而露出笑容。
江明月指了指胜来,“她的弟弟或者妹妹,叫做胜美可好?”
“叫黎黎。”佩佩声音平淡,好似早有主张,“江黎黎。”
胜来一双大眼睛在父母脸上看来看去,常年的东躲西藏让她有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深沉,什么话都不敢说。
江明月和佩佩看了看胜来,同时伸手拍在她脑袋,“不用再害怕了,我们不会再打仗了。”
胜来眨巴眨巴大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一个月后的双十节,广州局势大定,接到江明月和佩佩送出的消息,袁茵、兰姨、袁行云、王红英、还有胡家的老老少少全来了,挤满了二层小楼,散播下无数欢声笑语。
接着,江泠和许盛赞也来了,两人将诊所迁到澳门,为了搬家的事情耽搁了一阵子。
荣安带着行李陪同齐玲珑赶来,齐玲珑要大家帮忙劝劝荣安,让他留下来,而荣安脱了军装想要回香港继续完成学业,大家自然不好劝,只能反过来安慰齐玲珑。
荣安和江泠告别,告诉她想要在毕业后留在香港行医,两人相约交流经验,过往种种,一笑置之。
听说街上有热闹,年轻人带着孩子们全都跑出去玩,几位老人坐在厅堂,摆了满满一桌的茶点,由江明月稳坐茶台来泡茶招待。
奇怪的是,佩佩作为女主人并没有出现,而男主人江明月也不告诉大家她去了哪里,一门心思跟大家闲磕牙,展望未来,谈他们一家人要如何在广州安定,胜来长大想干什么,老人听一听,笑一笑,渐渐气氛就沉寂下来,自始至终,无人敢提那几个名字。
黎丽娜、胡荣祖、胡荣平、江泮、胡骏叔……
国破家亡,恍如一梦。
吃了一阵茶点,几位老人都有倦意,佩佩和细妹早已为大家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一一领着大家进房间小憩,只有王红英还不肯走,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细妹安顿好大家,转头来找王红英,只见她浑身微微颤抖,慌忙冲上来扶住她。
先进门的是江亭,江亭一转眼也白了头,背脊佝偻。
江明月这才记起,江亭比父母亲年纪都要大,这么多年在敌后苦苦支撑这么一大家子,确实难为他。
江明月一步抢出,伸出双手扶住江亭,用最轻柔真诚的声音道:“伯父,辛苦了。”
江亭年轻大,耳朵有些背,并没能听到他具体说了什么,只是从他毕恭毕敬的行动中猜出些许,伸出枯枝般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唇颤了许久,才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你弟弟……”
“佩佩去接他了,按理说今天就能回来。”
江亭点点头,仍然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放,“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江明月笑道:“大伯,我明白,你放心。”
他忽而大声道:“我想是想去,佩佩不让我去,说成天做饭洗衣服太累了,让我在家招待你们,伯父,我的手艺不大好,还请不要嫌弃。”
这根神经绷了多年,难得说一句笑,大家如同被点了笑穴,莫名释放,爆笑声此起彼伏,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江亭终于恢复平静,露出笑容,“佩佩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外号小老虎,谁都不敢惹,这么些年,亏得她肯伺候你。”
齐玲珑也带着一阵笑卷着一阵香风冲上来,“小老虎不好吗,要不是她性格刚强,我们家哪里撑得下去……”
王红英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细妹,一根根瘦削的手指几乎勒进她的肉里。
细妹毫无知觉,死死盯着门口,佩佩正走进家门,手上拎着一个沉重的包裹。
这一刻,空气好似凝固一般。
佩佩拉着胜来的小手由远及近而来,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炮火硝烟之中。
孩子的欢笑声由远及近而来,炸裂一般在耳畔响起。
一束烟花也冲上天空,撕开了漫无边际的黑幕。
佩佩慢慢跪下来,泪流满面道:“王妈妈,我把他找回来了。”
王红英伸出颤抖的双手,就在接触骨灰盒的那一刻,突然发了狂,扑上来紧紧抱进怀里,随之双膝跪地,满脸是泪,却突然露出笑容,抱着骨灰盒朝着天空发出呐喊,“泮儿,我们胜利了,跟妈妈回家!”
别后不知情意深浅,征人终得凯旋。
谭小玉指着一块木头做的墓碑,“就是这里了!”
木头有手臂宽,上面写着胡荣平的名字,不仅是用木头做了记号,坟前还有两棵松树,树上挂着木牌。
栽种的时候还是小树苗,如今已经粗壮茂密,而且成了林。
谭小玉用手挡在额前,看着天空,“老陈交代过当地的百姓要照看好这座坟,看来他们照看得很好。”
荣安和佩佩一声不吭开挖,佩佩肚子已经大了,动作有些笨拙,进展十分缓慢,佩佩发了急,泪水一滴滴落在坟头花草上,最后终于捂着嘴泣不成声。
荣安扶着锄头温柔地看着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在几个哥哥的心目中,这个妹妹从来不是一个坚强冷静的女孩子,她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并且能够全身而退,可想而知这些她经历了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了,她会忘记这些噩梦,跟着丈夫和孩子向前走,所有的人都会向前走。
青山处处埋着荣平和他的战友这样的好男儿,他们保护下来的城池将会飞快地重建,百姓将会迅速忘记他们,在和平富足的时代向前跑。
佩佩扶起锄头起身,擦了擦泪,埋头继续开挖,这个神情,才是那个面对屠刀色不变的妹妹。
荣安随着她的动作也加快了速度,在心中默念哥哥的名字,希望他的灵魂能跟自己一起回家团圆。
佩佩突然坐到地上,满头大汗,“三哥,孩子为什么踢我?”
答案很快揭晓,荣安一锄头下去,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二哥,孩子叫你呢,叫你跟我们回家……”
佩佩捂着肚子,泪如雨下。
谭小玉走开一会,带着一位老人上了山。老人就是陈师长当日托付的对象,也是这里的老村长。
两人上来的时候,荣安和佩佩已近完工,老村长看帮不上忙,坐在一旁的岩石上眺望小村。
谭小玉在坟前摆出带来的香烛纸钱和鞭炮,准备最后的迁移。
老村长吧嗒吧嗒一阵,突然回头看着谭小玉,“陈师长为什么没来,他答应过我会亲自来迁坟。”
“他牺牲在衡阳战场。”荣安轻声回答,“他是在营救第10军的时候被炸死的。”
老村长微微一愣,忽而起身,以无比庄严的姿势面对北方长长叩拜。
谭小玉凄然一笑,“军人牺牲在战场,非常光荣,他是我的骄傲。”
一只小鸟停在树梢,冲着大家叽叽喳喳叫,好似在回应她的话。
谭小玉露出灿烂笑容,冲着天空叫道:“老陈,听到没,你是我的骄傲!”
小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更多悦耳的鸟啼声响彻山林。
裴醒来到广州西关的时候,除了一束玫瑰花,什么都没有带。
广州光复以来,人们纷纷从全世界各地归来,用各自的方式纪念亲人,所以他一身并不合季的大衣走在街头,人们纷纷避让,致以温柔目光,并没有人来嘲笑打扰。
头顶红色木棉热热闹闹地开放,生怕别人见不着,一枝一桠竭力冲着天空疯长,一朵一朵在招摇。
满街是点心糕点的香气,广州虽有斑驳伤痕,还是以悠然之态回到生活。
生活稀松平常,却来之不易,和平之下才有望。
裴醒找到江明月和佩佩的家,在门口站了许久,就是没有敲门。
胜来被细妹接走了,江明月忙于整理二小的工作,忽而兴起,拿出口琴吹起来。
他吹的是一首《送别》。
他自然也不知道为何要吹这首曲子,而就是这么巧合,门外的裴醒有感同身受的痛,低着头静静聆听,泪流满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醒放下玫瑰花,转身要走,面前赫然站了一个人。
佩佩提着菜篮子,菜篮子里面只有一束菊花。
短短几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脸颊凹陷,眉头深锁,额头还全是皱纹……以至于佩佩第一眼看到他,根本就不敢认。
跟电台相关的事情全部切割干净,账目也做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佩佩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念头,两人相对而立,久久无人开口。
裴醒叹道:“你不用防备我,我今晚坐船回南洋,我父亲还在等我继承家业。”
“那么……”佩佩抬头一笑,“恭喜你。”
口琴声依旧,裴醒笑道:“时间还早,你带我到处走走吧。”
不等佩佩答应,裴醒已经在街边负手而立,脚下小心翼翼避开一朵木棉花,静默以待。
佩佩默然跟上来,学着她的模样避开满地落花,走得相当狼狈。
“我原本是来看看你们就走,更早先的计划,其实是想来带她走。”
佩佩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或者安慰他,这些年来,这个名字在所有亲朋好友之间成了不成文的禁忌,连她自己都得不到安慰,心中活活被人挖掉一块,空得发痛。
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她还是忍不住想跟他聊点什么。
佩佩捡起一朵木棉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来得正是时候,三月木棉红,四月木棉熟,一年到头,木棉就开这么十多天,错过了,那就得等明年。”
裴醒点点头,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也对自己的好运气由衷发出感叹,“真好彩,希望这辈子还能看到。”
两人从木棉开始聊,走走停停,像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尽,却始终没有提到那个名字。
回到家门口,佩佩拿起玫瑰花,“我带你去看她。”
“不,”裴醒摇摇头,“我的勇气,只能让我走到这一步,我娶了一个香港姑娘,准备跟她一起去南洋定居,以后……以后应该不会回来了……对了,她也叫丽娜,你们说巧不巧。”
这是他们迷迷茫茫逛了一圈,聊了一路,第一次把这个名字说出来。
这个名字骤然点燃了混沌世界,摧枯拉朽一般烧过去,把两人的记忆烧成一片焦土。
焦土之中,确实也没有提防对峙的必要,两人突然有卸下千钧重负的释然,相对而立,坦然含泪而笑。
“如果现在不说,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了。”
“我知道。”
裴醒微微一躬,“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不会这么快站在这里。”
两人都知道说的是什么,所以佩佩坦然接受,没有回他这个礼,正色道:“那我代你送给他们。”
裴醒点点头,转身离去。
炮火硝烟不再,人间木棉又开。
恍然之间,好似经过一个轮回。
佩佩新生的宝宝叫黎黎,是个洋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子,袁茵和兰姨从生下来就喜欢得不得了,得知两人工作太忙,舍弃安宁的乡下生活赶来广州帮佩佩带孩子。
孩子爱哭,爱动,袁茵没有办法可想,只得跟兰姨轮换着整夜整夜抱着四处走动,虽然非常辛苦,两人都甘之如饴。
“月光光,照地堂,我家有个夜哭郎……”
孩子的哭声和袁茵的歌谣声响在夜空,佩佩无法入睡,站在窗台静静看着月亮。
这应该是胜利后要解决最后一件事吧。
佩佩想了又想,对着伏案备课的江明月轻声道:“你有什么打算?”
江明月头也没抬,淡淡道:“谁也不知道形势会有什么变化,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佩佩笑了笑,“来不及了。”
“不,你有选择,或者说,提前做好选择,对我们两人都好。”
江明月关了灯,在黑暗中站起来走向她。
“我没有选择。”佩佩淡淡一笑,“人总要做对的事情,或者认为是对的事情……我相信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你们做的事情是对的。”
江明月没有回应,呼吸声陡然急促,像是要诉说什么,又被生生压抑。
他说不说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佩佩怅然看向天边的一颗明星,带着一抹微笑轻声道:“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需要改变,人们这么辛苦,应该过好一点的生活,你们那些朋友,从教授到工人,从官员到渔民,明明都是一样的人,跟你站在一起,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
“人都是一样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江明月从黑暗中走出来,点亮了一盏灯火,带着前所未有的温煦笑容。
“不,不一样。”
夜太深了,佩佩盯着那微弱灯火,茫茫然沉入他的笑容里,“真的不一样。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到,改变广州,改变这个国家。”
江明月吹熄了灯坐在她身边,两人紧紧握着手,传递着难以言说的力量。
江明月附耳道:“我们不会辜负你的信任,这个国家一定能变得更好。”
佩佩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又听到无比沉重的一句话“哪怕牺牲也是值得的”,两行泪终于流下来。
胡介休当年拼了命培养学生,到处宣传抗日,最后付出万木堂被毁的惨痛代价,这一切也是值得的。
广州是很好的,西关是很好的,这个国家的财富不是金银珠宝,不是高楼大厦,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
每个人都盼望着这里能好,每个人都可以拿命来拼,拼掉一代人,再拼掉一代人,这个国家总有不受欺负的时候,子孙总有不受欺负的一天。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爱,为了这光明的未来,她跟着他一起拼,也是值得的。
这一刻,两人偎依的身影和弯月一同框入雕花方窗自然形成的画中,定格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