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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渐浓,从门缝里透进来,清清幽幽,眼前更添了几分凉意。一道颀长身影直压下来,刚刚好落在容安弹琴的手上。
压人的气场。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容安弹琴的手未有停止。《梨花落》本已经熟的闭着眼睛也能弹的不错一个音,但现在没有一个音是对的。
“叔平先生倘或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收了你这个小徒弟,还把传世无双的九霄环佩传给了你。”幽冷的声音,从头顶直压下来。
起伏不定的琴音依然继续,容安的声音淡然:“我不过是用琴音来表达我的心境,关在这里甚是无聊,想来我的师父也不会怪我的吧。”
墨琚的声音愈发沉冷:“你晓得,我说的不是这个。容安,你就算把这双手弹废了,最后最难过的也不会是我。”
“墨琚,你不是来了么?”就算是因为这双手是天底下最灵巧的手,和她这个人无关,终究他是不忍心看她这双手废掉,这就够了。
墨琚狠狠瞪着她,半晌也没有说一个字。
好不容易等来了他,总不能他沉默她也跟着沉默,那她弹了一夜一天又半夜的琴岂不是白弹了。
容安抬眼对上他盈满沉怒的眸子,很平静:“王上以为我和褚移、妙人骗了你,所以这样盛怒?那王上可知,当初我家国被灭时的心情?纵然黎国王室无能无道,活该被取代,可王室的人不是草木,又岂能没有情感?我们在墨国的铁蹄下、在翼章刀的刀刃下绝望地挣扎的时候,墨琚,你高居王座之上在想什么做什么呢?一定在得意地大笑吧?
我们这些没了家园的人,为了生存下来,不过是用了些不得已的手段,可能冒犯到了你,你就觉得尊严受到了挑衅么?”
容安其实并不想说这样一番自贱的话。
没了黎王室的苛政统治,大多数的黎国百姓过的比以前还好些,惨的只是她们这些王室成员。可这也是她们咎由自取。
没有墨琚,也会有别的什么人踏平黎国,而她应该庆幸,那个人是德行甚好的墨琚。可她要撇清褚移和妙人,只能这样自贱。
墨琚冷冷瞧着她,“你恨我灭了黎王室?”问的真是直白又粗暴。
容安停下了弹琴的手,幽幽一叹:“你是不是以为,我来墨国是为报仇?”
墨琚沉默着,没有回答。有时候沉默代表反抗,有时候沉默代表默认,但容安知道墨琚沉默只是因为他心里不确定。
容安继续道:“我不是没想过报仇的事。哪怕是倾尽一生的力量,哪怕是就此殒命,也想要一雪耻辱。可是,这个仇,这个耻辱,相比于黎国百姓的安居乐业,真是不值一提。我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不让自己恨。”
话音里有湿意。她双眼遮在面纱下,墨琚并不能瞧见她有没有流泪。
“墨琚,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今依附于褚将军的羽翼下,不过是想苟且一生,你真的不用想太多。”
他低声:“你为了褚移,竟肯这样委屈自己?容安,你根本不明白,我为何而怒。”
声音低得让容安只听了个大概,伸长了脖子支起耳朵欲细听时,他缓缓仰起头,长长吐一口气,提高了声音:“我那时听说,黎国最小的公主,才色双绝,只是性子淡漠高傲,我想结交,可是用错了方法。”
容安无语,“……你哪里听来的讹传,说的我性子淡漠高傲?”
他低头瞥容安一眼,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弯曲:“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果然是讹传。”
她忍不住争辩:“其实那时长得还是可以的。所以也不全是谣传。”
“……”
容安被放了出来。当初悄无声息地关,如今还是悄无声息地放,朝野连一点涟漪未引起,响彻宫廷的一夜一天又半夜的琴声亦似从未响起过。
墨琚做事真是不同于他外表的温和,霸道而周密。
出来之后容安只在将军府休息了一日,便被墨琚召进宫中。传她的侍者说的是今上让她弹琴给他听。
她特特的在面见他的时候摘了面纱,无奈地将十根包着厚厚纱布的手指伸给他看:“还伤着呢,没好。”
他白她一眼,冷声:“你不是心肠很硬么?手指烂了也没挡得住你弹琴。”对她的丑脸连多看一眼也不曾。
“那时是为了自救呀。冻死和弹烂手指之间,两者相权取其轻,当然还是要选后者。”
“……”
一样物事飞进她的掌中,摊开看时,是一只翠绿喜人的瓶子,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来。
“治外伤的圣药。别搞废了一张脸,再搞废一双手。”
“噢。谢谢。”
容安笨拙地解纱布。她向来不会照顾自己,哪怕黎国亡了这些年,一个人也漂泊了这些年,还是没学得会。
墨琚看得直掐眉心。容安偷眼瞧他,莫名有些担心眉心会被他掐烂了,明日顶一朵桃花妆议政去。
“拿来。”
药瓶子被不耐烦地抢了去,双手也被抢了去,动作甚至有些粗鲁,落在指上却轻柔,纱布一层层被拆开来,还沾着锈红色血渍,尽管轻柔,纱布扯下时还是疼,容安眉心紧蹙。
“疼就喊一声,这样憋着不怕憋出内伤?”
“……”容安白了他一眼。
他忽然手上着力,“啊!”容安忍不住痛呼出声。
“喊出来不就对了么?”
“明明可以不用这么疼,我本来可以忍得住的,你卑鄙……”望见墨琚的脸色愈冷,容安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愈冷的眸色里却隐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容安未瞧真切。
墨琚瞪容安一眼,倒没再为难她,专心收拾起她的伤来。只是她偶尔还要配合着哼唧一声。这真是何等的憋屈。
憋屈地等他给上好了药,重新拿新的纱布包扎了,容安将九霄环佩摆放好,墨琚问:“你要做什么?”
“弹琴……去传话的人说你要听琴。”
“以前请你来弹琴,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今天的墨琚真是何等的矫情。
容安十分无语:“以前身份并没有败露,胆子也大些。当然,你也可以说我以前是不谙世事年少无知。”
其实想说的是,如今不是三个人的命在你手上捏着呢么。尤其是褚移的命。
墨琚:“……连你也算是不谙世事,以前追捧你的那些人是不是更无知?”
“你也说了是追捧,追捧这种事情自然是与事实不那么相符,甚而背离甚远。”
“和你说话真是无趣。来看看这个,今日叫你来不是让你弹琴的。”
一本薄薄的绢帛簿子拍到了她手心里。这东西她认得。上面端端正正的“谏威公十二言”六个字,正是出自她这双如今包得粽子似的巧手。
容安忽然心生感叹,那个时候的她是个做事多么认真的姑娘,从规规矩矩的字迹上便可见一斑。
这本册子当初是被左鸣盗了出来,以此献给墨琚换取前途,结果墨国的前途越来越光明,他自己的前途倒越来越黯淡。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做到了不起眼的亚卿。这件事情的启示义在于,当老天爷给你开了一扇窗,你绝不能傻到把自己的门堵死,因为不是所有窗都能跳的过去,说不定窗是建在百丈高楼上呢。
“知道我为什么对秦妙人起了疑心么?就是因为这个册子。秦妙人算得上聪明,通篇都能背下,可她却说不出其中的精义。譬如这个分田术,册子中只提到粗略的税收办法,具体税收几何,她却说不出。”
容安打断他的话:“其实我也说不出啊。是不是说明王上您误判了我的身份?”
墨琚挑眉睨着容安:“真的说不出?”
深似海的眸子简直将人心底看穿,容安撑不住,扭开脑袋,低声:“好吧,不是说不出。如果是在百姓积弱国力不昌的黎国我就说得出,但对于强大的墨国,我就说不出。毕竟,我熟悉的是黎国,不熟悉墨国。”
墨琚将头一偏,继续睨视容安:“嗯?真的不熟悉?”
容安咬紧嘴唇,在心里早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嘴上却只能照实招:“好吧,这些年跟着将军东征西战也算了解了一些,墨国表面上拥有强大的军队,百姓也算安居乐业,但常年的征战消耗极大,恐怕王上您的国库也捉襟见肘了吧?”
墨琚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打断她。
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道:“基于这种情况,单纯的分田术高税收非但不能解决燃眉之急,反会引起许多诸如士大夫们不满以及穷人揭竿造反之类的麻烦。因此,安抚战区的流民,将战时荒芜下来的田分给他们耕种,并将一部分战力不高的士兵转为垦田卒……咳咳,褚将军近一年已经开始这样做了,我跟他学的。”
墨琚的眸子简直能勾魂摄魄,容安实在不能说下去了。
“他跟你学的吧?”他挑眉。
“你不要小看你的褚大将军,他可是个能文能武的人。”虽然这件事上是听了她的意见,但他确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所以她也不算说谎。
说起褚移,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他为她吃了败仗,以墨琚的聪明未必不能猜得出他是故意求败,他若猜出了,会如何处罚褚移?
再加上前面的欺君之罪,眼前要他的命固然不至于,但君臣之间的隔阂是划下了。墨琚倘或记仇,褚移的前程也算是交代了。
想到这里,容安的脑子忽然划过一道电闪雷鸣。墨琚不是现在才知道她和褚移欺骗了他,早在左鸣揭发她的时候,他怕是就已经明了。那时是他保了她一命。
彼时没有罚她,为何今次连杀她的心都动了呢?莫非……就因为褚移故意兵败之事?
她以为自己真相了。
墨琚意味深长的瞧着容安:“嗯,他的确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
他这副样子让容安的担忧更如野草般疯长。
可最近他特意防着她,除了能收到褚移用特殊渠道寄来的信,她得不到任何关于褚移的消息。而褚移向来是个话比金子还贵的,来信不大提到他的境况。
容安思绪全在褚移身上,早忘了眼前墨琚找她的真实意图。直到墨琚略带冷意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容安,还能写字否?可以的话,把这个分田术的施行细则写出来。若是不能,你说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