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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命的这十数日,风餐露宿,仓惶赶路,让燕思空吃了些苦头,如今有舒适温暖的床榻睡,他吃饱喝足后,倒下去就一觉到天亮。
醒来后,有侍女温柔小心地服侍他更衣洗漱,连早膳都端到了床前。他不禁想起昨日沈鹤轩在陋室中见他,说要“自省”,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人若享受过好的,便再难接受不好的,吃穿用度如此,权势富贵更是如此。
用过早膳,燕思空见外面阳光明媚,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便在院中打起了拳。
多日未动,这拳打得是酣畅淋漓,他一边打,脑海中一边回想着过去发生的种种,想封野,想元南聿,想陈霂,想沈鹤轩,想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拳风时而内敛自持,时而灵活取巧,时而咄咄逼人。
他感到有人靠近,余光瞄到了陈霂的身影,但并未理会,自顾自地打完了一套拳,他下了一身汗,却觉得心绪通常许多。
陈霂抚掌三声,信步走了过来:“好拳。”
燕思空抹了抹额上的汗,不咸不淡地说:“殿下。”
“先生看来是冷静些许了,但先生仍可以直呼我名讳。”陈霂毫不掩饰眸中的深情,“只有先生可以。”
燕思空没有回答,而是进屋去取水,陈霂也跟了进来。
“昨日先生见了沈先生,你们聊了什么?”
“叙旧罢了。”燕思空道,“我和沈大人同年中举,同年入仕,师从同门,说来,真是多年的情谊了。”
“可惜你二人道不相同。”陈霂道,“不过,现在你们却有了一样的目的——希望我当皇帝。”
燕思空冷冷地看着他:“哦?你以为经历过这许多,我还愿意辅佐你?我倦了,不想再涉入你们的纷争,你有了沈鹤轩,已经足够,放我走吧。”
陈霂眼中闪过精光:“先生莫非还放不下封野?哪怕他这样对你?”
“我和封野……早已恩断义绝。”燕思空做出憎恶的神情,“但这与他无关,我只是倦了,不想再斗了。”
“若我得先生相助,定能降服封野,只要我拿下太原,父皇将昭告天下,复我太子之位,我又大军在握,再无人可以撼动我的地位。”陈霂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我能有今天,先生功不可没,他日我登基,我许先生的,只多不少,难道先生想就此功亏一篑?”
燕思空转而瞪着他:“殿下,我是罪臣之身,就算你做了太子,你以何理由保一个叛国之人?”
陈霂眯起眼睛:“那我就不做太子,直接当皇帝。”
燕思空微怔。
陈霂凑近燕思空,尽管四周无人,仍然压低声音:“先生以为我真想当那劳什子太子吗,只要我入了京,我就逼父皇禅位,我做了皇帝,谁还敢动先生一根汗毛?”
燕思空沉默了。
“先生。”陈霂抓住燕思空的肩膀,“在这世上,我唯将先生放在心里,封野负你,我不负你。先生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让我当皇帝吗,先生不是从小就教我做帝王吗,如今我们只是不需要封野了,其他什么都没变,舍掉那个无情无义之人吧,我将君临天下,我将按照先生的愿景,重现我大晟的盛世江山。”
燕思空推开了陈霂的手,偏过头去,似是在犹豫。
“我此次出兵,就是为了联合朝廷铲除狼王叛军,若封野投降,我尚可留他一条性命,若他执迷不悟,他早晚也要在四方围剿之下惨败。”陈霂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想从他神情窥探出蛛丝马迹,来判断他的心思。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打败封野?”
“因为他只有勇王,而我一旦出兵,不仅会联合朝廷,父皇还会号令四方诸侯勤王,一举将他歼灭。”
燕思空心脏大颤,他勉励维持着平静的外表,轻哼一声:“依我所见,封野用兵之道,天下无有将领可出其右,这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呢。”
“封野确是神将,别人或许打不过他,但先生却可以。”陈霂目光如炬,“先生比他聪明,更了解他、了解封家军。”
燕思空转过身去。
陈霂绕到他身前,口气严厉:“先生可是对他还有情?”
燕思空抬头看着陈霂,目光平淡如水:“殿下,我与封野是有过情,但情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信手拈来的一朵花儿,美则美矣,终归是要败的,何必放在心上。情,于我燕思空从来是无关大局之物,我连自己的妻女都不甚在意,会在意一个男人?何况他还这样羞辱我、辜负我。”
陈霂勾唇一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先生是顾全大局之人,又怎会沉凝于儿女情长,这样的先生,更令我佩服。可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不肯留下帮我,难道,还是在生我的气吗。”
燕思空轻哼一声:“我说了,我只是倦了,不想再与人明争暗斗。”
陈霂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目光闪烁:“莫非,是为了沈先生?”
燕思空没有答话,他知道,陈霂已经上钩了。
燕思空的沉默,令陈霂心下了然,他轻笑一声:“先生是在忌惮沈先……沈鹤轩,对吗?你二人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一山难容二虎,你怕有他在,你将束手缚脚、窒碍难行。”
燕思空回过身,冷着脸道:“既然你知道,我若叫你杀了他,你肯吗?”
陈霂吁出一口气,露出安抚地笑容:“先生怎会将自己与他相比?是,你二人曾同为我的老师,可他之于我,不过是君臣,但先生之于我,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信任先生,恋慕先生,先生以外的人,对我来说都是外人,他根本不配与先生相提并论。”
“我只问你,肯不肯为我杀了他。”燕思空目光冷冽,咄咄逼人。昨日一面,他知道沈鹤轩不死,他将不得安宁,也无法施展拳脚,沈鹤轩必然也是这样看他的,他不恨沈鹤轩,这无关恩怨,但这人留不得。不过他也知道,陈霂一时不会同意的。
陈霂点点头:“好,先生想杀的人,我自然不留,只要能让先生安心,不过……”他软声道,“纵观全局,不必我说,先生也知道他现在还有大用处,要杀,也要等到物尽其用,待我入京,此人便交给先生处置,一解先生心头之恨,如何?”
燕思空心下冷笑,若真要解心头之恨,该死的岂止沈鹤轩,陈霂说自己不忍害他、全是沈鹤轩所为,他不拆穿罢了,怎可能相信,就像那一句句倾慕之语,也是听听而已。他眼前这俊雅挺拔的青年,骨子里流淌着凉薄的血,倒确实是天生的帝王之材。
见燕思空神色不悦,陈霂耐心哄道:“先生知道,此时沈鹤轩是代朝廷与我桥接,我若杀了他,朝廷必定起疑,若先生不能消气,那便不等到入京,只要拿下太原,此人任凭先生处置。”
燕思空在屋内踱了几步,凝视着陈霂:“其实,此人死与不死,并非我最在意的,我只是不能忍受他在殿下与我之间掣肘,说白了,殿下要我留下,便要在我与他之间选一人谋事,否则,我宁愿孤老乡野,也不淌这浑水!”
“我自然选先生。”陈霂毫不犹豫道,“这还有什么可想的。”
燕思空凝望了陈霂片刻,就好像在审度他有几分真心,陈霂坦然与燕思空对视,一派赤诚真挚,甚至含情脉脉。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顿了片刻,道:“还有一事。”
“先生请讲。”
“我不再与人牵扯情事,那等无用之物,只会拖累于我,殿下不可勉强。”
陈霂勾唇一笑,眼中精光闪现:“好,我尊重先生。”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他知道陈霂不会善罢甘休,但与各种人周旋,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既然决定回来,便义无反顾。
况且,陈霂要的,之于他其实没什么紧要,他不是女人,他只是不愿意,也无法想象封野以外的男人对他做那些,未免恶心。但那事到底是不痛不痒不要命的,他早已宠辱不惊,他只衡量值不值,和必不必要。
眼下紧要的,是助元南聿度过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