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王者之怒(三)

新兵扛老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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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帅仁将完好的右腿曲起,用力前蹬,两条奇形怪状的胳膊撑着坚硬冰滑的地面,竭力将脑袋向前伸,想要坐直身体。

    一蓬蓬积雪被踢飞,有红也有白,散落在他的下半身周围。他的身体不断后移,拖出一条红毯,明艳中透出惨厉的意味。

    左腿被冰冻变得麻木,感受不到丝毫痛感;反向而曲的断肘,却因主人没有丝毫怜惜的挤压而哀鸣,不断有碎骨被压进血肉,仿佛根根铁刺扎在心里。

    寒冰三尺,他的脸上有大颗汗珠滚落,因不能从身体里得到更多热量,很快化作粒粒冰屑,悬挂凝结在那张丑陋倔狠的面孔上。

    胸口似乎也有骨头断裂,腰腹间如同被十几头大象踩过,每一次借力,都会发出抗议的呻吟声。他的整个身体,仿佛是被铁锤夯击无数次的木板,处在随时会断裂崩溃的边缘。

    身体缓慢滑行了数尺,帅仁把脑袋靠在一块山石上,终于可以清晰持续的目睹眼前的一切,这才放弃了挣扎。此时的他,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以欣赏把玩的姿态,静静体味着心头荡漾的快感与舒爽。

    作为最早跟随头儿的修士,在唐青消失后,小帅当仁不让成为炎龙的支柱型人物。以他那点可怜的修为,面对局势的演变与险恶,其间经历的种种,已经无需细表。

    所有这些,是为了唐青,为了炎龙,也是为了他自己。帅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勇气与恒心,用并不坚固的臂膀,生生扛起一片天空。

    上方官面的压力,下方士卒的躁动,周围家族的白眼,四方险恶的局势,所有所有的一切,让他每天都在窒息中挣扎,在困苦迷茫中苦熬。直到今天,帅仁毅然决然跑来闹场,与宋妍菲的白头之约固然是主因,他确实有赴死之意。

    他已经等不起,熬不住,也没法再坚守下去。唯有一死,全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给自己的一生,画上血淋淋的句号。

    偏偏这个时候,唐青居然回来了!那个莫名其妙将自己扯上战车的人,竟然如大戏里所演的那样,带着一群精兵悍将,以席卷风雷之势,斩千山跨万水,穿越星辰日月,在最最绝望的紧要关头,回来了!

    他回来了,一切自然就宣告结束。

    帅仁没有刻意去看唐青的实力如何,也没有关注天空的战况,仿佛一座大山从肩头卸去,仿佛周身的枷锁为之消除,百种轻松千条舒爽万般惬意。与这种没有负累的感觉相比,身体的伤患不仅不能让他痛苦,反倒如同盛宴后的清茶甜果,平添出许多滋味。

    “真他妈累啊!可得让头儿好好犒赏一番。”

    心里不停念叨着,帅仁半靠半卧在雪地里,努力抵抗着沉沉睡意。脸上带着扯动的僵硬笑容,嘴里还含着一块血肉,睁大双眼,静静地看,静静地想,静静地咀嚼,静静地失去意识。

    天际传来的暴喝响起时,上官云为之一愣。

    抬头看到那几道奔雷时,上官云为之愕然。

    被帅仁一口咬在脚踝上,上官云剧痛钻心。

    瞽目老者将他抓到身后,上官云还没能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唐青怒到极致、恨到极致、冷到极致、烈到极致的目光相对,上官云觉得通体冰寒,身躯僵硬,连灵魂都被冻结。

    随后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自己的思绪,完全做不出应变。

    太快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刨去立场,纯粹从观赏的角度看,上官少爷甚至有种感觉——很精彩!

    确实很精彩,每个人的表现都很精彩,电光火石之间,连续上演了几场难以用文字描写的大戏。众生万象,瞬间得到淋漓尽致的渲染与刻画,很细致,很生动,还很文艺。

    瞽目老者的“准确”谈判与应对,唐青的蛮横与肃杀,中年妇人的怨毒与迷茫,欧冶子的悍勇与纯真,黑子的阴险与虚伪,司徒兄弟的狡诈与无聊,还有宋玉的仓惶,蒋会长的憋屈,等等等等。

    “很精彩,很好看,很。。。我怎么办?”

    直到唐青灭杀中年妇人,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凶焰与蛮狂,卷起遍地雪花,以无可阻挡不能面对之势落在场中,上官云才浮想起这个念头。

    “自己该怎么办?”

    脚上的剧痛已经消失,一股无法遏制的生死危机涌上心头,与这种绝望相比,**的那点伤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从头至尾,上官云都没有出手,他有过机会,也有足够的时间,更有许多可以应用的手段与宝物。

    然而他没动,一直都没动,连续几人被灭杀的时候他没动,瞽目老者被围攻他也没动,唐青扑下地面的时候,他还是没动。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呆呆地看着,痴痴地看着,胆怯地看着。他的面色惨白,身躯颤抖,目光呆滞。他的脚上鲜血淋漓,染红了裤管,染红了鞋面,染红了一块雪地,犹如一朵凄惨衰败的梅花。

    暖阳如盘,照在上官云的身上,却如无孔不入的寒风,让他的身躯瑟瑟摇晃,显得软弱而狼狈。袖口上的焦痕随风而动,仿佛一张裂开的大口,冷冷嘲笑他的怯懦与无知。

    直到唐青扑近帅仁身边,上官云发现他的表情骤然一松时,心头忽然庆幸地想:“幸亏没动!”

    上官云并不缺乏急智,应变能力深得长辈赞叹。然而这种急智,往往体现在揣摩人心与言辞。论到临敌实战,他实在太嫩。

    结丹中期巅峰修为,身怀无数宝物神通的上官少爷,竟会被帅仁,被筑基修士烧焦一块衣角。这样的战绩如果传出去,上官少爷恐怕颜面无存,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然而正因为如此,上官云反倒认清了现实,真切体会到自己的短板,也因而下定决心,不让帅仁轻易死去。

    如今想来,何其幸运啊!

    世家子弟,最容易犯的错误在于,当他们看到别人打斗时,往往会在心里推衍。对手如何则我如何,对手再如何则我再如何,如何来如何去,最终自己都是胜利者。日常的演练切磋,通常都验证了这种想法,即便偶有失利,也与生死无关。自然而然的,他们对“实力”与“战力”之间的区别,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混为一谈。

    上官云是个聪明人,现在他明白了,以往只是假象。面对真正的血腥搏杀,自己缺乏太多太多。

    不过不要紧,他是上官云,是有希望竞争未来家主之位,有希望执掌整个家族的大人物,是有希望在切纳帝国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怎么会需要亲临战阵!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说的就是自己。

    如果没有帅仁的事情在先,自己会不会贸然出手?想必是会的。

    如果出手,面对狂怒之中的唐青,面对那头暴戾的野兽,自己能不能活下来?想必是不能。

    能一个照面将后期结丹灭杀的人,自己拿什么去对抗?就算能对抗,他也没那个胆气!

    然而话又说回来,现在这样也很好。眼下的结果,虽然让他的谋划全盘落空,至少还能保住命。帅仁既然没死,唐青泄了这口恶气,想必不会愚蠢到诛杀上官族人的地步。

    至于其它人,死就死吧,死得越多越好。

    人死得越多,唐青的怨气宣泄得越充分,自己的安全就更有保障。哪怕瞽目老者被灭杀也没有关系,死得越多,唐青的仇家就越多,自己卷土重来的机会也越大。

    “要忍!决不可意气用事。哪怕要受些折辱,被他痛骂几句,也一定要忍辱负重。无论怎样,熬也要熬过去!”

    “只有有命在,自己就还有机会,还有重新翻盘的机会。”

    心里不断提醒着自己,上官云苦苦思索,该如何拖过眼前的难关。同时还思索着,将来自己翻身时,该如何找回今天的颜面。

    于是,上官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目睹唐青忙活一切。他小心翼翼地揣摩唐青的心思,生怕选择的时机不当,触怒这头陷入疯狂的野兽。

    直到唐青叙完别情,眉头已经舒缓,神情比较放松时,上官云这才轻咳两声,开口道:“唐大人,你可是要叛国!”

    “首先要拿住道理!”上官云在心里,谨慎而得意的想着。

    冲过中年妇人的身体,唐青第一时间察觉到,帅仁的性命无忧。

    正如上官云所料的那样,极端的愤怒经过鲜血的洗礼,往往就会轻松一些。再得到这样的“好消息”,唐青已经变得清醒。

    冷酷的清醒。

    他没有忙于照顾帅仁的伤势,探手一抓,大红彩轿从七名奴仆的簇拥中飞起,稳稳地飘扬在空中,稳稳地飞到帅仁身边。

    七名奴仆,竟然全部是筑基修士,初、中期不等。上官家族的阔绰,仅从这一点就体现无疑。可怜炎龙的几名镇县之宝也不过筑基而已,在人家那儿,只配做轿夫。

    唐青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七名轿夫没动,旁边的孔鸷也没动。他们都和上官云一样,呆呆地看,呆呆地想或者不想,呆呆地任由这一切发生。

    掀开轿帘,轿中有人,一大一小,两个能看能听,不能动不能说的人。

    宋妍菲身着大红喜衣,娇艳依旧,呼吸却如赤膊莽汉般粗重浑蛮,精巧的琼鼻不停翕动,两行清泪不住流淌,泛出淡淡的红。

    小双儿长大了一岁,还是小双儿。

    稚嫩的脸蛋儿依然稚嫩,却带着成人难备的倔强与不甘,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狠辣决然。爱哭的双儿没有哭,圆圆的大眼睛瞪得圆溜溜,死死盯住鲜红的轿帘,死死盯着外面的方向,仿佛生怕错过什么。

    唐青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没有狂暴,没有杀意,没有粗野蛮横。只有轻柔与宁静,还有祥和。

    仿佛清澈的水池被阳光照耀,恬淡的雾气升起、转浓、聚合、凝结,化为颗颗珍珠,滚落在柔滑细嫩的面孔。

    倔强消失了,狠辣不见了,决然隐藏了,不甘也变成了委屈,还有后怕。

    细细的弯眉蹙起,小姑娘的肩膀竟然抽动了一下,徒劳地想伸手,却怎么都做不到。

    落在唐青眼里,仿佛心脏被无形之手攥住,狠狠捏了几捏,再扭上几扭。

    伸手抱起双儿,犹如拥着一团棉絮。唐青以最温柔最轻巧的动作,在她的小脸儿上贴了贴,单手抚上双儿头顶。

    “双儿乖,怕不怕痛?”

    “。。。”小姑娘开不了口,动不了手,只以目光示意,自己是个勇敢的孩子。

    磅礴的灵力从头顶灌入,如大河破渠,奔腾欢涌,冲垮道道羁绊层层枷锁,释放出囚中之鸟。

    所谓禁制,无非就是灵力构成的铁链绳索,交错成结将法力封死。要破除禁制,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按照原有的方向,将绳结打开,锁链开启,则封印自解,而且没有痛苦。

    唐青不会这个。

    虽然得了抱朴子的传承,比上官云的手段不知道高明多少倍,他还没来得及学。

    他会另外一种法子,以暴制暴,以无坚不摧的利刃,将无数交织缠绕的绳索生生斩断。这样干,禁制虽然可解,痛苦却是难免。如果是高明的禁制,留下后患甚至连同封印之物毁灭也有可能。

    上官云当然没那个本事,就算有,他也不会浪费力气用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小双儿蹙着弯弯的细眉,大大的眼睛眯起来,变成月牙儿的形状。好像在忍痛,好像在开心,又好像是要聚起精神,认真看一看眼前那张面孔。

    然后,她就恢复了自由。

    两只小手伸到唐青脸上,小姑娘的动作有些生硬,似乎还有些不习惯,有些不相信,想要通过触摸,来验证一下自己的所见。

    指尖传来的触感告诉她,这是真的。因为有一种真实的感受,通过细嫩的手指传到心里,让她终于可以肯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这种感觉是——安全。

    于是,双儿一把抱住唐青的脖子,脑袋深深埋进他的肩头,无声流泪、哽咽而泣、哀哀切切,最后是嚎啕大哭。

    她抱得如此之紧,纤细的胳膊仿佛两道铁箍,竟让唐青产生窒息的感觉。胸口压着一座大石,让他的呼吸极为艰难,鼻头还有些发酸,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偌大的场地,竟然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如同有真仙降临,朝众人施展了定身法术,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凝视着那道标枪般的身躯,矗立不动。

    连漂浮呜咽的风都停下脚步,用最最温柔的双手,去触摸,去安慰那个哭泣的女孩儿。

    “白活了,白活了,白活了啊!”欧冶子心里哀叹着,凶狠的目光投向那七名轿夫。

    “麻辣隔壁的,该死的风这么大,吹得黑爷好难受!”黑子偷偷转过头,极其隐秘地揉着眼睛,使劲诅咒着。

    左手抱着双儿,唐青右手伸到宋妍菲的头顶,如法炮制一番,摧枯拉朽将她的禁制解除。一朝获得自由,宋大小姐猛的窜出彩轿,踉跄着跑到帅仁身边。待她看到衰哥的真实情形,登时两眼发黑,几乎一头摔倒。

    颤抖着蹲下身躯,宋妍菲将帅仁的头轻轻扶起,抱到自己怀中,茫然无措的抚着他的脸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只能茫然的揉捏着,不时轻轻拍打两下,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醒过来!醒醒。。醒醒。。。你醒醒啊!”

    喜衣沾上污泥,浸透鲜血,又冻结在一起,散着惨厉的味道。宋妍菲的的声音,渐渐由急切变为紧张,再变为恐惧,最后则是怯怯难语。

    “醒醒,你醒醒啊。。。我求求你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啊!”

    帅仁微闭着双眼,默然无声,两只胳膊在身下晃荡着,仿佛两条垂死的鱼。

    远处,正在向前飞奔的众人齐齐止步,德黑子与唐力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狂喜渐渐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与阴沉。小罗本来离得最近,前扑的姿势骤然停止,宛如一根倾斜的木桩。

    宋妍菲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惊慌,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到后来,已然是嘶喊起来。

    “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你醒过来啊!”

    轻拍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双儿,唐青先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傻妞被急剧变化的情绪所激,已经彻底失去主张。她身为修士,心神大乱之下,竟然连帅仁的生死都察觉不出,可想而知,宋家小姐受的刺激有多大。

    挥手将准备向那些轿夫施暴的欧冶子叫住,唐青迈步走到帅仁身边,探手抚上其头顶,灵力猛催的同时喝骂一声。

    “麻辣隔壁的,小样还装死!就算今天不能洞房,难道不能敬个礼吗?”

    衰哥霍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