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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镗讪笑道:“你看我,竟把最重要的忘了,幸好有你这个贤内助。哦,我来介绍,小乔,这是中军都督府的同知陈逵,我的好兄弟;陈老弟,这是我的如夫人小乔,是于大人的义女。”
昏暗的灯笼映照着乔翠煞白的脸。她根本没注意到孙镗身边有人,更绝对想不到是自己的未婚夫陈逵!昨夜她已经后悔莫及懊悔万分,本想等救出于谦后偷偷摸摸溜之大吉,之后跟陈逵成亲,今生今世不再见孙镗,隐瞒一辈子。然而世事无巧不成书,偏偏碰个正着!陈逵为救于谦,一夜未回家,搜罗了五千个将士的签名,打算今天早朝与孙镗一起呈献给天顺皇帝,换取于谦的自由。
“如夫人?”陈逵望着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乔翠,又听得孙镗的话,顿时了然,不禁一声怪笑,“脸皮果然厚得能长出茧子来。领教了!”
乔翠惊慌失措,用乞求的眼神盯着他,低声道:“陈逵,能否先放下个人恩怨救出我爹再说?到时任凭你处置。”
“好,好,好。”陈逵怆然应对。
孙镗见两人神情怪异,遂问道:“小乔,陈老弟,你们认识么?”
陈逵凄然一笑道:“在下粗鄙小人岂敢高攀孙夫人?”
乔翠一凛,面前的陈逵渐渐幻化成柳子华的形象,字字句句如针尖刺在心,她突然跪倒在地,泣道:“请两位将军竭尽全力营救我爹,贱妇感激不尽!”
孙镗连忙扶起她,道:“于大人铁面无私,忠肝义胆,丹心可昭日月,没有他绝对是大明的损失,皇上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孙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更主要是自己的好兄弟,好兄弟霸占了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叫自己情何以堪?不过看情形孙镗尚蒙在鼓里,一切都乔翠弄出来的,她定然是嫌自己职位低,没后台,没能力没本事挽救于谦的性命,所以转投孙镗怀抱!陈逵禁不住咆哮道:“于大人我们自然会救,我看你还是跟明珠姐好好学习什么叫三从四德吧!”
“原来你们真的早认识。陈老弟,我听闻你准备续弦,近几月时常出入于大人家,难道你的未婚妻就是她?”孙镗感觉气氛不对,一个可怕的念头迅速在脑海里生成。
陈逵怄气地说道:“不是。她是你的如夫人,怎么可能是我的未婚妻?我没有这样的未婚妻!”
此地无银三百两。孙镗脸带责备之色瞪着乔翠,“昨夜你干吗不告诉我?”
“我——”乔翠霎时喉咙梗塞,泪流满面。于谦一生廉洁高尚,从不贪赃枉法,不行贿受贿,没料到自己竟然用身体向孙镗行贿,败坏他的声誉,赔了自己的贞洁,断送自己一生的幸福。谁会认为已经廿七岁生过孩子的她还懵懂幼稚、愚昧无知?她咬牙忍泪捋下玉镯子,放在陈逵手上,转身就走。陈逵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她落魄逃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突然一拳打到孙镗脸上,孙镗的脸即时肿起。陈逵大叫一声,跨上马,一扬鞭向皇宫奔去。
天顺元年正月廿二日,北京愁云惨雾遮天蔽日,满城的百姓听闻于谦、王文、范广等人于今天被抄斩,皆出门相送,夹道哭泣,许多人抹着泪追着囚车跑。代理兵部尚书徐有贞为防有人劫法场,增派千名将士上街维持秩序,沿路戒备森严。
午时炮响,惊天动地。于谦等人背插亡命牌,反绑双手,脚戴着沉重的铁撩跪在刑场上。
于福老泪纵横,挎着篮子,颤颤巍巍、跌跌撞撞地赶到西市。他流着泪哀求别人让路,让他见老爷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于冕夫妇充军龙门,于淳跟了去;琼珠一家被禁足;乔翠失踪;于广潜逃,于福在陈逵授意下谎报他年初夭折;于家只剩下这个老仆人。他是于谦的爹于彦昭的仆人,看着于谦出世、成长,后又跟随他到北京,在于家呆了六十多年。他老伴早年去世,葬在乡下,棺材是于谦买的。于谦很照顾他的家人,只是他的子孙太平庸,无法在京城立足,在于谦的帮助下回乡下买了块地耕种,自给自足,求个温饱。
于福枯瘦如老树根的双手抖动着,从篮子里取出一瓶平时自己舍不得喝的美酒,哆嗦着斟了三大杯,分别呈给于谦、王文和范广。王文和范广的家人也都发配边关。
范广喝过酒,忿忿不平的道:“大司马,王学士,想不到我们精忠报国,兢兢业业,洁身自好,不敢有些微懈怠,到头来落得个如此下场!”
王文又大骂起石亨徐有贞和曹吉祥等奸阉佞臣来,诅咒他们天打雷霹。
于谦淡然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能与文山先生在同一地点就义是于某几世修来的福。至于我们是否谋反,历史自有公论,此刻何必多言?”南宋末年的宰相文天祥也是在这个刑场被杀害的。
范广听罢,激忿的心情平静下来,呵呵笑道:“大司马,你的话倒令我想起你的那首旧诗《石灰吟》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大司马,今日虽将身首异处,能有幸跟随大司马共赴黄泉,名垂青史,也不枉此生!”
王文痛骂过后,心感畅快,喝下第二杯酒。
午时一刻,人群里有些骚动,原来有个脏兮兮的乞丐拄着一根绿竹棒,棒上系着一壶酒,钻进拥挤的人群中,不断向刑场靠近。人们见他蓬头垢面,穿着破烂,满身污秽,臭不可闻,纷纷掩鼻子让路,因而他不费什么工夫就来到刑场边。刑场的守卫驱赶他,他说道:“于大人曾救过俺一命,此刻他要去了,俺要送送他。求大爷行行好。”他不停地求,不停地拜,一抹鼻涕一抹泪的擦,守卫看得恶心,大声呵斥,不断驱赶,惊动于谦。于谦打量着来者,大吃一惊,请求守卫允许他进入法场祭奠。守卫本不答应,但见乞丐肮脏的唾沫鼻涕快喷到自己身上,吓得连忙后退几步,乞丐乘机钻进刑场。他“扑嗵”一声跪在于谦面前,泣不成声。
于谦盯住绿竹棒,压低声道:“小乔,你想劫法场?万万不可。”没错,乞丐是乔翠假扮的。她念念不忘自己失去的喷火棒,哀求陈逵找神机营的人做了一根,故意漆成绿色竹子的模样,这样就能瞒天过海不被盗走,不过这棒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不能作剑鞘。她确有劫法场的打算。周围人声鼎沸,所以没有人听清楚他们说什么。
乔翠泪水涟涟,哽咽道:“爹,你放心,程大哥已经把明珠姐和广弟还有栩儿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都冀望你平安无事。你不可以死!你必须亲自跟那昏君对质,你明明是无罪的,他却诬蔑你谋反要杀你,天理何在?”
于谦平和地说道:“小乔,听我说,没用的。石亨和徐有贞复辟有功,要排除异己,皇上对他们言听计从,就象当年的王振一样,皇上明知他贪赃枉法却依然睁一眼闭一眼。皇上就是这个性子,说什么都没用。小乔乖,千万别想着劫法场,否则给奸臣逮到把柄,我们真死不足惜了,而且周围有重兵把守,插翅难飞,你不能白白丢掉性命。冕儿、明珠和琼珠都是自立能力很强的孩子,广儿天真无邪,然而也通世情,能自理;只有你令爹最不放心,今后要学习善待自己,善待栩儿,为了栩儿,好好活着。别让爹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乔翠听得,泪珠更加滚滚而下。
于谦叹了一口气,道:“小乔,去年七月二十日子华曾上京找我,专门谈及你和栩儿的事。如果陈逵不娶你,你就到开封府汴梁城找柳教主讨回白银一万两,以作你和栩儿今后的生活保障,那是你们应得的。他说过一辈子都有效。别赌气逞一时之强耽误栩儿,一定要好好培养他,他是个旷世奇才,不要埋没他。”
于谦真是明察秋毫。想到自己一时不慎断送了婚姻,乔翠哽咽得无法言语,只是拼命点头。
一旁的范广见于谦跟一个乞丐喋喋不休地闲谈,替她擦泪,循循善诱,有些奇怪,当看清是乔翠时,不由得苦笑道:“小乔贤妹,幸亏你未选择我,否则连累你了。”乔翠咽下泪水,“我宁愿跟你们共赴黄泉,也不想留在世上独活。”
“蝼蚁尚且偷生。如今我命犯小人,不得不死啊!我去后,麻烦小乔贤妹你替我打小人,我泉下有知会得安慰。”范广半开玩笑半认真,乔翠含泪点头。范广又说,“小乔贤妹,我有句话想问你,你一定要老实跟我说,否则我死不瞑目:我真的不介意你的过去,为何你一再要拒绝我?”
乔翠擦擦眼睛,吸吸鼻子,“因为你曾说过要娶一位大美人为妻,我不但不是美人,而且毁了身毁了容,我怕你会后悔,会嫌弃我,我连最美的回忆也失去。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只有不嫁给你,我才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个人真正爱过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范广叹息一声,“唉!你误解我的意思,其实无论她长得怎样,与我相投就是我心中的大美人,与我不合的,即使有倾国倾城之貌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午时三刻将到,行刑官催促祭奠法场的人离开。乔翠敬了范广一杯酒,然后死死抱住于谦痛哭,不肯离开。于福也不肯离开,他要坚守到最后时刻。
范广忽然嬉笑道:“小乔贤妹,我快要死了,能吻我一下么?我相信陈逵是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的。虽然你今天的打扮令人不敢恭维,但我不怕。”乔翠的泪水再度滚滚而下,捧着范广的脸,动情地吻一下他的嘴唇。范广嘻嘻地笑起来,“怎么又香又甜?你真狡猾。”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疯狂地热烈地吻起来。王文不好意思地扭转脸。
于谦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知道乔翠跟陈逵没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