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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监是个聪明人, 听了这话, 躬下身子,满脸堆笑:“陛下疼惜公主, 奴才明白。这内廷司,尚宫局, 又哪儿敢短了公主的份儿呢?”
在当年八王之乱夺位之时,懿阳长公主一直支持圣上。故而多年来,虽手中的权力逐渐分散,且关系也与圣上大不如前,该有的尊荣, 却从来没有少过。
不过兄妹之情, 这都是天家的事情, 与苏瑾清无关。
她跪在地上,只觉周身有些凉意:“陛下容禀,顾郎君还在外面候着。”
圣驾面前, 不得宣召不能入。而顾容谨尚是一介白衣,暂不能亲见圣颜。
周文帝转过头看她:“就是懿阳说的那个……献出兰芝草, 缓解了时疫的金陵城的司药舫?”
“正是。”
周文帝颔首,朗声道:“快让他来见朕,朕要好好赏他!你也起来吧!”
“是。”
圣上今日待苏丞相看似不如往日亲厚, 长公主站在一侧, 暗自揣度, 看来御史台的谏书的确起了作用。
也是,又有哪一位君主,能容得下目无尊上的臣子呢?
内侍监随侍多年,自然不乏眼力,想的也自然与长公主不同。他上前,亲自扶起苏瑾清,“丞相大人,也得多进宫面面圣。您凡事都自己拿捏主意,这陛下多日见不着你,又如何能施以恩宠呢。”
苏瑾清缓缓眨眼,陷入了沉思。
司药舫富可敌国,虽近乎救了整个金陵城的命,却仍逃不开一个“商”字。三教九流,商为末等,在场权贵,还暂无一人将行商者放在眼中。
而顾容谨到时,周遭却有一刻的安静。
白衣胜雪的公子沉静而温雅。似乎周遭众人刀子一般猎奇的目光,于他而言,不过都碾碎的灰烬罢了。
他虽不曾入仕,但身份却从不比在场众人稍低一等。
“陛下?”他目光平和:“在下顾容谨。”
周文帝眯了眯眸子,抬手,命内侍监赐酒。
“顾公子,您请吧。”内侍监将酒递到顾容谨身前,笑了笑。
周文帝与顾容谨的距离尚且很远,但苏瑾清仍能看到他的目光掠过圣上。举手投足不失风度,只是掩在衣袍下的十指隐隐有些发白,甚至微微颤抖。
毕竟眼前立着的,就是当年叫他与家人阴阳相隔之人。
过了许久,他才接过酒樽,抿唇一笑:“好。”
“等等!”
开口的是伯恩候。
伯恩候指尖也执着一盏酒,从高台上徐徐走下,言语间亦是颇有深意:“昔日便听闻司药舫势力何其之大,如今一见,果真是如此。看来就算是有丞相府难以解决的事情,也得求一声顾舫主才行。”
“——既然顾舫主立此大功,本侯也得好好敬一敬你,以昭陛下贤德之心。陛下,您说是不是?”
顾容谨微微一顿,眼睑微垂,唇角抿出一丝淡笑:“侯爷说笑了,身为大周子民,这么做,难道不是应当的么?”
伯恩候打量着他,笑意渐深。
“侯爷,顾舫主不善饮酒,这盏酒,我来替他。”苏瑾清缓缓道。
师尊的确不能饮酒,蜀山江湖百代名门,门规森严,从来禁酒。
众人的目齐刷刷落到苏瑾清身上,或玩味,或讶然。要知道,谁不知这位苏丞相性情最是清冷。脾气也是倔得很,除了圣上,谁的话也不听。今日会出面维护这一介白衣,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伯恩候扫过她,言语间有淡淡的讥讽:“苏丞相,你的身子素来病弱。本侯若一不小心把你灌醉,陛下可是要心疼的。”
周文帝哈哈一笑:“伯恩候,你这是什么话?苏丞相到底也是少年公子,又哪里会像你说的这么手无缚鸡之力?”
“皇兄说的是。”长公主唇角翘起,意有所指道:“可此乃御赐之酒,皇兄赏的,岂有拒接之理?”
“既然圣上都开口了,那这酒是你喝,还是顾舫主喝……”伯恩侯更加无所忌惮。但话音未落,苏谨清便已径直接过酒樽,送至唇畔,一饮而尽。
“侯爷,你看,好了。”
苏瑾清长睫缓缓眨了一下,神情一丝变化都没有。将那盏酒樽放回自己手中,透过那双清远的瞳孔,恰好能倒映出自己有些难堪的面容。
伯恩候怔然半晌,才缓过气来:“好,真是好得很!”
伯恩侯转身拂袖而去,苏瑾清却感到心底忽然泛上一阵凉意,难以遏制,还连同着喉间淡淡的腥意。
师尊轻轻上前,不着痕迹揽住她的腰。
“谨清,”他的语意下意识变得温柔,气息微沉:“护住心脉,酒里下了药。”
眼帘半阖间,下意识的,苏瑾清攥住了师尊的衣袍。
其实她一早猜到伯恩候赐酒不简单,但没想到他会当着圣上的面行事,当真如此大胆。
顾容谨微微蹙眉:“所幸药力并不强劲,下次不可如此鲁莽。”
苏瑾清抿了抿唇,即使还那副清冷的样子,顾容谨却感受到了弟子的小心翼翼。
既不能当众逾越了师徒,君臣的教条规矩,又处处维护自己这个师尊。
事已至此,顾容谨不再去想她的错处,唇角反倒不自觉弯出一道淡淡的弧度。
“所幸饮酒的不是师尊,弟子应当鲁莽的。”她这样说:“若是师尊出了事,弟子才会疯掉。”
“诳语。”顾容谨平静道:“这药力能有几分,自然对为师无用。”
苏瑾清轻轻笑了一下:“可如今看着师尊为弟子担心,弟子心里却高兴,不后悔。若是再有一次,弟子也愿意试一试,看师尊还狠不狠得下心责罚弟子。”
顾容谨指尖收紧,微微侧眸去看她,没有再回答。
……狠不狠得下心来?
他这个弟子,不正是一直捏着他的软肋,这些年才敢胡作非为,以至毫无悔改之意么。
趁此机会,宁樱传讯给系统:【008,快监测一下伯恩候在酒里面下毒的原因。】
008回复得飞快:【陷害。】
……陷害?
伯恩候要构陷谁,师尊,还是她自己。
【宿主,你再等等,这和下一个任务有关系!】008提醒。
“苏卿,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脸色这般难看?”懿阳长公主眸光一凉,状作关切。
“本宫倒是忘记苏卿一身病骨,难道是苏丞相的身子,不喜欢这御赐之物。如此说来,倒是本宫的过失,竟伤及了皇兄的宠臣。”
“懿阳,不可胡说。”周文帝面色一僵,“苏丞相怎会是这样的人?”
苏瑾清没有回答,眸子里却似乎染了霜雪。
若是承认不感恩天家的赏赐,那她与藐视皇威有什么区别。圣上在此,长公主这样问,怀的又是什么心思。
强撑着从师尊身边站起,苏瑾清抬起眸来,平视着懿阳长公主:“殿下,臣不敢。”
“——臣只是觉得,殿下恩宠太盛,臣不敢自傲,却之不恭。陛下,您明白的。”
翌日,越渐离从城南驿馆回来。他禀道已查出在黑市与朝廷交易药材的人,那人却是一品侯府伯恩候的管家。
说起来……这个伯恩候,乃是门阀世家的代表。虽说苏瑾清上位以后,大肆削了门阀世家手里的权力和土地,但他们的根基毕竟还在,完全没必要通过贩卖户部登记的朝廷药材来获利。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们想在圣上面前参自己一本。
“而且……”
苏瑾清见越渐离欲言又止,追问下去。
他恭谨道:“属下昨夜到时,伯恩侯府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幸而锦衣卫镇抚司的沈大人碰巧经过,他在暗中出手相救。”
……锦衣卫?
苏瑾清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越渐离开口,打断了她的神思:“公子,我们可要将此事禀报圣上?”
苏瑾清摇摇头:“我们现在到底毫无证据。”
“不过……好在伯恩候尚且不知你的身份,我们现在还在暗处,就先不要打草惊蛇了。”
“是。”
几日过去,金陵城中的时疫丝毫不见好转,城南的疫情更是愈发的严重。而伯恩候的人也似乎察觉京兆尹出了问题,临时中断了黑市的药材交易。
关乎他们所有的线索,顿时断了。
苏瑾清决定亲自去一趟太医院。
傅医官早在前厅跪伏着了,语意中带了些喜意,那张药方子用在宁王世子身上后,他的病情似乎真的好转了些。
008做事,宁樱还是很放心的。她解下身上的大氅,道:“傅大人,记得我的吩咐,将药方子配好交予我,不得对外宣张。”
傅医官却浑身一僵,似乎有些迟疑,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瑾清:“怎么了?”
傅医官诺诺了大半刻,才支吾禀报:“回大人,前些日子懿阳长公主也派人取过方子,如今这情形,这方子的分量不言而喻,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懿阳长公主乃圣上胞妹,身份尊贵,她要的东西太医院自然不可能不给。
只是不知道,她素来高高在上,为什么也急着要这样的东西。
“既然如此,”苏瑾清不想为难他,轻声道:“你且去回报长公主,只说时疫方子还未试验完毕,日后再呈给她。若是长公主为难,你往我身上推就行了。”
傅医官颔首领命。
苏瑾清这才道:“带我去见见世子殿下吧。”
这个太医院,只有一个世子殿下,便是获罪的宁王世子。
为了掩人耳目,顾元珏被关在太医院的暗阁内,见着来人,少年眼中虽仍旧有愤恨,脸色看着却好上许多。
“奸相……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他牙根咬紧问。
苏瑾清不理会他,轻轻递给傅医官一个眼神。傅医官会意,立即让人控制住世子殿下。
略一把脉以后,傅医官又去检查了顾元珏日常的饮食,这才转身回禀:“丞相大人,世子殿下虽仍未完全痊愈,但至少说明——这张药方子的确能用。不仅世子殿下身体将渐好,且再不会将疫病渡给旁人。”
苏瑾清眼睫动了动,在白皙俊秀的脸颊上,覆下一层柔和的阴影。
“好,时疫之事事关重大,还望傅大人将此药方保密。”她轻声道,“我这就去回禀圣上。”
傅医官俯下身去:“下官领命。”
在圣上所居的大殿,内里丝竹之音不绝于耳。因着时疫,宫中病死了好几位嫔妃,这位可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周文帝显然是饮了不少酒,双目定定打量着苏瑾清,才拖着调子打了个嗝:“你——是苏爱卿吗?”
苏瑾清敛眸,跪下行了一个礼,“陛下,关于时疫的药方子已有些眉目,故而臣前来回禀。”
周文帝的注意力却显然不在这个上面,面上笑迎迎的:“等等,你先瞧瞧,这些舞姬都是懿阳送给朕的。爱卿替朕办事素来辛苦,朕全都赏赐给你如何?”
懿阳长公主?
她近来对这圣上可谓是格外的殷勤啊。
宁樱回想了一下,在原来的剧情中,她也算是反派的同道中人。为了扶植新君,出卖自己的驸马,公然与顾容谨作对,最终被顾元珏赐死了。
见苏瑾清不答,内侍监忍不住低声提醒:“丞相大人,您这还没回圣上的话儿呢……圣上的恩宠,您是要,还是不要?”
苏瑾清目光轻轻掠过她们,只道:“近来宫中时疫盛行,臣只愿圣上圣体隆安。”
“也罢,也罢……”周文帝放下酒樽,不耐烦的掀了掀皇袍:“既然丞相大人不要,你们还不快滚下去!”
“……是。”
一时间,大殿中再无一人,连左右的内侍也吓得退了下去。宁樱立在那儿,忽然觉得这个皇帝状态似乎不太对。
周文帝的目光淡淡瞥了过来:“苏爱卿,你虽年轻,可也得想想婚配的事情了。”
苏瑾清的呼吸几乎屏住,十指掐进深褐色的朝服中,捏得有些紧。
“……陛下,中书省收到许多朝臣上谏,时疫兴起,百姓惶恐难安,陛下应当亲临城中查探民情,以安定民心。您觉得呢?”
“……大胆!”周文帝言语中隐有怒意,顿时大殿内寂静无声。
“那群老狐狸居然敢让朕亲自去?!若是朕不幸染疾怎么办,拉他们去陪葬吗?!”
“苏瑾清,如此荒谬的言论你为何不拦截下来,还要呈禀到朕的面前来?!嗯?”指节重重敲打在桌案上,发出剧烈的“咚咚”声。
008吓了一大跳。
苏瑾清垂下眼睫,轻轻抿了抿唇:“陛下请息怒。”
“——若是陛下不愿意离宫。臣倒有一个办法。臣今日去了太医院,院判说能治愈时疫的方子……似乎已有了些眉目。”
周文帝眉毛一挑:“什么?”
苏瑾清重复道:“陛下,根治时疫的方子,已成功了。”
周文帝嘴唇一颤,这才缓缓松了手:“那,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让太医院的那些人加紧动作!”
“不过臣需要一个人试药,望陛下恩准。”苏瑾清言语轻缓,却极为坚定。
“谁?”
她顿了顿,身子跪伏下去,声音有些发紧:“——请陛下恕罪,此人是宁王世子,顾元珏。”
顾元珏?
就是宁王那个胆大包天的逆贼之子么。
……父债子偿,自己可没打算放过他!
“为什么?”周文帝声音发冷。
苏瑾清抿了抿唇:“臣同院判谈过,宁王世子也患此不治之症。但近日服用了药方后,却有了好转的迹象。留下世子,一则试药,二,则是为将他的血液,用作研制药引。”
“……陛下,您觉得呢。”她轻轻抬起眸来,凝视着皇帝。
沉默了大半会儿,对上丞相那双清远的眸子,周文帝心中的怒意顿时弱了些,甚至有些气短:“……必须是他?”
“必须是他。”
苏瑾清指尖摩挲了一下:“宁王在金陵毫无势力,陛下大可放心。但疫病之事确是燃眉之急,孰轻孰重,您心中自有决断。咳咳……”
话音未落,苏瑾清终于忍不住轻咳出声。虽已极力忍耐,但从掩着的袖袍中传出,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更加清晰。
疫病的事情的确头疼,加之丞相一直安安静静跪在那儿,看上去似乎比往常更加孱弱,周文帝有点心烦意乱:“朕明白了,你先起来吧。”
他背过身去,想了片刻:“苏卿,朕可暂时恩赦他。可他是戴罪之身,你可要给朕看好了,他再行忤逆之事,朕绝不轻饶!”
苏瑾清垂眸,死攥着的手终于缓缓松开,这才舒了一口气。
“臣明白了。”
从大殿退出来时,天空中已淅淅沥沥下起雨。008还是有点惊恐。就算适应了这么久,它每次见到这个暴君,小心脏还是扑通扑通的跳。
——毕竟是暴君,就算现在再恩宠,如果这个皇帝一生气把宿主给杀了,宿主倒是没什么,可它怎么办呀╭(╯^╰)╮
宁樱:“……”小没良心的!!
【不过宿主,任务二:“保住男二顾元珏性命”完成,获得30点积分,现在可以挑更贵的商品了!】
宁樱目光流连在交易中心,忽然相中了一件极品。
——人设造梦机制。
【叮咚!交易成功,请宿主愉快享用~】
这个造梦机制也算是一种人设改造机制,即在合情合理的前提下,控制目标人物的梦境。
不过看着宁樱眸子里跃动的碎光,008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师尊又快被套路了!
知主莫如系统,毕竟它从来不觉得宿主是什么好人,套路见真情,她为了洗白什么事都能做出!
宁樱奇怪的看了它一眼,【增进一下师徒之情怎么了?我这么做明明都是为了生存。】
008:可抱大腿明明不是系统任务呀!╯^╰
彼时,却见一低阶医官急急从远处跑来,脸色发白:“禀丞相大人!傅大人让下官告诉您,世子殿下用药后,竟扮,扮成侍卫逃走了!”
苏瑾清心底骤然一沉,好一个顾元珏!但面上却并无什么波动,下颌微微抬起,道:“还不快派人去找,不得惊动陛下。”
“是。”
008瞪圆了眼睛:【宿主,这又是谁干的?( ⊙o⊙ )】
宁樱也不清楚,但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一半就下线了,所以后面的很多剧情都不知道。现在看来,太医院的傅医官也早就被人收归麾下,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那人……虽然只是江湖白衣,却能在金陵城中操纵着一切。
除了未来的天子,还能有谁?
看来……从这个神秘莫测的师尊入手,她的选择至少是正确的。
而与此同时,金陵城外三十里,顾元珏一路携着轻功疾力奔走,牙根咬出血迹,几乎快咬碎掉。
——他明白,自己一定要逃出金陵城,回到父王的部下那儿去。
这样才能保住顾氏的血脉,将来亲手要了昏君的性命!
忽然间,只听哗啦的雨中传出一阵声音。
“世子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儿?”
这声音温润如朗朗清风,大雨磅礴中,倒能叫人安心。
顾元珏抬眸,见那位白衣公子面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而打扮却绝非是京中权贵,倒像是江湖布衣。
但他身边的人却又无不是毕恭毕敬,极尽虔诚。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金吾卫的追兵就在后方十五里,殿下是逃不出京城的。”
顾元珏顿时只觉唇齿僵住了:“你是谁?!”
顾容谨唇角轻抿,温声道:“我是谁不重要,不过我如今是来救殿下的。”
顾元珏的瞳孔倏然收缩,直直盯着他,连脸上的雨水都顾不得了。
内殿烧着地龙,分明暖意融融的,却连摆着的器具都溢着萎靡之气。文帝听闻苏瑾清到了,示意遣散随侍的宫妃。
这周文帝虽正值盛年,昏庸荒诞却是出了名的,全靠先帝的基业才让顾家的江山延续到如今。否则按照以他的性情,亡国的速度必然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