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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溪镇发展再滞后,看上去再脏乱。
每次踏上这片土地,张晓峰也都由心的感到亲切,虫鸣鸟飞,鸡走狗跳,以及那些个蹲在路边蹶着屁股撒尿的年幼小女孩,都提示着张晓峰的灵魂,他就是属俞这片土地。
不管她这时候看上去多么陈旧、多么滞后,不管生活在她之上的人们有善良、有正直、有邪恶、有贪婪、有勤劳、有懒惰、有上进,他都必须爱她。
“张老板!”
张晓峰的遐思给一声娇脆的轻呼给打断,转头看过去。一辆公交车正从桥西头驶上大桥,错身而头,钱丹红靠窗坐在公交车里,颇为不测的看着他。
虽说这些年梅溪河已经不再清澈,水浑且黄,但钱丹红每回过桥,还是喜欢看那粼粼的河水。此时夕阳正斜,河面上散射着粼粼的杨光,公交车上桥时,钱丹红都在盯着远处的宽阔河面看,张晓峰站在桥头发愣的情形,突然间闯入她的视野,叫她有着蓦然相遇的惊喜。
那一声娇呼,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喊了出来。
只是,转念又想到张晓峰那天停车在那种小店前的情形,心想他是个贪色逐艳之人,就算他还没有对自己起了什么歪心思,也应该离他远远的,就又后悔出声跟他打招待。
张晓峰哪里知道钱丹红心里所转的小心思,看到那张亲切而渗人心脾的白皙脸蛋,以及艳丽躲闪的眼眸子。
都叫他心头微漾起波涛来,嘴角翘起,给了一个回应而明确的浅笑,就跨上车,跟在公交车的后面,往梅溪镇而来。
张晓峰此前几次到梅溪镇看小黎,都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去惊扰她们生活的平静,故而钱丹红此前没有在梅溪镇见到过张晓峰。
钱丹红转过头,脸贴着车窗玻璃,看着张晓峰骑了一辆破自行车跟着后面进梅溪镇。
她不知道张晓峰将到梅溪镇任职,这些事离她总是很遥运,看到张晓峰来梅溪镇,怎么能叫她心里不奇怪?
同时,钱丹红又觉得他刚才那一笑,格外的亲切,仿佛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相遇而笑,是那么的自然,也叫人难以忘怀;怎么会对他有这个感觉?
钱丹红有心不去理会张晓峰,但想到人家帮过大忙,遇上也不理会,就有些太不近人情,看着公交车进站,便下车来等张晓峰过来,想正式打一声招待。
钱丹红在玫红色薄呢子外套下穿着紧身牛仔裤,双腿显得细长高耸,身姿卓立的站在站台上。她将鸦色秀发简单的束在肩后,在慢慢西沉的夕阳光辉照射下,白皙脸蛋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柔媚,叫她有着不同寻常漂亮女人的气质。
张晓峰远远的看到钱丹红站在公交站台上,不过后面一辆卡车不耐烦按着喇叭声,他给赶到公交站台前才将卡车让过去。
这时他整个人几乎就跟钱丹红挨着,抬头就看到她的眼睫毛。
在夕阳光下悄然颤抖,长且密,落下来的阴翳,叫她的眼眸子格外的深邃,一时间张晓峰看了有些失神。
张晓峰瞬时的失神,叫钱丹红内心有一点点抑制不住的骄傲跟失望,将挎包放在身前,有些窘迫的轻声问道:“张老板怎么到梅溪镇来了?”
“哦,下午无聊,骑车四周闲逛,不知不觉就骑过了桥,”张晓峰欲盖弥彰的胡扯了一个理由,又问道,“你家住这边附近?”
“还要往前再走一路,不过也不远了,前面拐过去就是。看到张老板,才想到海文赔偿的事情,还没有跟张老板好好的道谢呢……”扯开话题,钱丹红倒落落大方起来。
“是吗?”张晓峰大概能理解钱丹红不想不尽人情,又不愿走得太近的复杂心情,对钱丹红的撒谎只是一笑了之,说道,“我还要到镇上去,那就不耽搁了……”
“张老板走好,海文的事情还要再说声谢谢了。今天赶巧有事,改天再请张老板到家里做客去。”钱丹红甜甜一笑,自以为将张晓峰打发走,悄然鞠着身子看他骑车离开。张晓峰也有自知自明,钱丹红是临镇鹤塘人,嫁到梅溪来,她又在镇招待所工作,进了镇子认识她的人很多。她要是跟一个“陌生”的男子并肩走在街上,再请到家里去做客,不晓得隔天会传出什么谣言谣语来。
张晓峰往前骑了一段路,在一家五杨店门口停下车来,看到钱丹红果然往南拐进一条小岔道。
张晓峰对梅溪镇熟悉得闭眼能走遍,知道钱丹红所走的那条小岔道能拐上梅溪镇的老街,从老街穿过镇子,到镇东头去。
张晓峰倒不是为钱丹红骗他而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心想她的戒防心既然这么强,又何苦提前下公交车来多走两站路?现在避免跟自己同路,还要从老街那边绕。
张晓峰本来是要拐到南面的梅溪纺织铁厂去,现在怕跟钱丹红在老街碰到叫她尴尬,到镇中心的十字街口便往北拐,在夕阳下推着自行车,边走边瞧。
张晓峰作为土生土长的梅溪人,对镇子上的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这时再次走进梅溪镇,也许是眼光或观察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张晓峰发觉,以往许多给心不在焉所忽视的人与事,逐一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往北不断走到卫生所,想着钱丹红应该已经回去了,不会在镇子里碰徒惹尴尬,张晓峰才折返往南走。穿过老街,到镇南头才是梅溪纺织厂。
曾经是东华市下属乡镇首屈一指的集体企业,近年来跟市纺织厂一样,迅速衰败下来,境况以至比市纺织厂还要蹩脚。
只是还没有走到梅溪纺织厂呢,张晓峰就远远的看到学堂街与老街的交叉口围着一大群人,模模糊糊的看着有人在里面推搡、厮打。
张晓峰凑热闹的走过去,就看见三五个身强体壮的大汉,将一个剃平头的青年按倒在地上。钱丹红全不形象的拼命往里挤,想将那个倒地的青年护住,不叫别人对他拳打脚踢,嘴里喊道:“要罚款就罚款,把东西没收着都行,你们怎么能够打人?”
路牙上倒处都是散乱的零碎商品,还有张卷成一团的塑料布。
张晓峰对梅溪的情况太熟悉了,眼前情形肯定是镇联防队暴力清理路边摊,可能是这青年撞到枪口上,给联防队的人当街清理。
钱丹红虽说想挤进去保护那个青年,但力气小,叫人一把推了出来,满屁股坐地上,半天没能挣扎着起来。
那个给按在地上打的青年,看到钱丹红给欺负,吼得一声猛站起来,拦腰抱住推钱丹红的那人,掼倒在地,也不管别人对他拳打脚踢,就认准那一个人猛的捅拳头。
这时张晓峰才发觉,那青年竟然是钱丹红参军多年的弟弟陈桐。
这小子退伍回来了?退伍应该有就业啊,怎么在路边上摆起小摊来,还跟镇联防队上的人起冲突?
“住手!”张晓峰挤进去,看到有一个人掏出短棍要往陈桐头上抽,一把抓过去,猛的拉出来,喝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把人往死打,打死人,你们谁兜得起?”
“**谁啊,梅溪轮得到你个鸡耙货来管闲事?”
那个给张晓峰抓住短棍的人,看到同伴还给陈桐压在身上打,眼睛都打红,看到人站起来管闲气。腾出手就来揪张晓峰的领子,眼睛瞪圆了,恨不得下一刻拳头就砸他脸上去。
“我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你们下手这么狠,要把人打死了,你们谁兜得起责任?”张晓峰才不吃窝囊亏大声的说。
那人愣了一下。
“**谁啊?”
人群里有个矮个儿青年,明显是管事的,看到有管闲事的人站出来。
先指挥联防队员将陈桐拉开来按倒在地,先把自己人救出来,才手插在兜里走过来,斜着眼打量着张晓峰。
“联防队执法,整顿市容,这小子知法犯法,当街乱摆摊,还他妈的不服管教,先动手打伤我们队员。今儿就是把他打死了,也是我们侵占。你谁啊,敢到梅溪的地盘来管事?”张晓峰认得这个人,叫张晓峰,打小就是镇上的小混混,因为脸短而小,跟猫似的,脸色又整年腊黄,有个绰号叫“黄脸猫”。
他妈是镇上的妇女、干部,不知怎的,前些年跟镇党委书记涂新建滚上床。
张晓峰从此穿上一身草绿色的治保服,就成了镇联防队的副队长,就越发的成为梅溪镇的小霸王。
从手下队员手里,张晓峰一把将张晓峰的工作证抢过来摔脚下,他刚才站在人群里,看到张晓峰过来,打心里就没有瞧得起这个小白脸,厉言厉色的说道:“你他妈的什么货色,敢来梅溪镇充老大?”
“你问我是谁?”张晓峰一笑,“我谁也不是,就是路过这边。不过你们打死人,怕也不好交待吧?”
“关你屁事,今天算你识抬举,不然连你也抓起来,”张晓峰恶形恶色的瞪了眼前这个刺头一眼,回头指着给按倒在地上的陈桐,吩咐手下队员,“把他绑起来,带到队里去,先关上两天,好好收拾一顿,看他能不能学老实……”
钱丹红看着联防队的拿出细麻绳就要捆她弟弟,顾不得跟张晓峰打招待,又冲上去想将弟弟抢出来,知道真给绑到联防队去,少说也要脱一层皮才能出来。
“张晓峰,你个畜生,你敢动我弟弟一根指头,我烧你家房子。”钱丹红撒起泼来,就浑不顾形象,冲上去就要抓张晓峰的脸。
张晓峰忙将钱丹红拉住,要是钱丹红手里有把菜刀,还能将张晓峰吓住,她赤手空拳的扑上去能有什么用?
张晓峰瞥眼看钱丹红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恶狠狠的说道:“你弟弟当街打伤联防队员,你找天王老子都没处说理去。你要是夜里来联防队,好好协助调查,大概还有个好说法。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然就冲你刚才那句话,把你绑起来,你公爹想来捞人,也要看我的脸色。”
“黄脸猫你个狗日的,你有种就打死我;今天打不死我,明天死的就是你!”
陈桐给三个强壮的联队防员联手摁住,还拼命的挣扎着,眼睛恶狠狠的盯住张晓峰,为张晓峰对他姐刚才的要挟加下流暗示,愤怒得要烧起来。
“好,这话大家都听见了,这小子可是当街要挟咱们执法人员啊。”
张晓峰哈哈一笑,朝着四周围观的人群一拱手,转身走到陈桐的跟前,抽了他一巴掌,又压着声音说道:“我不敢弄死你,你猜我敢不敢弄残你?”
他虽然压着声音,却恰好能让张晓峰以及给张晓峰拉住的钱丹红听见,转脸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在钱丹红的脸上贪婪的扫视了一下。
张晓峰见张晓峰明目张胆的打钱丹红的主意,心想之前很可能是他故意找钱丹红弟弟的渣,这畜生倒是对钱丹红贪心不改。
张晓峰转脸盯住那个的联防队员。
那个联防队员有些忤张晓峰的眼神,也不敢把事情惹大了兜不住,连瞟着张晓峰边凑到张晓峰耳边说:“工作证上写他是市政府秘书处的。”
张晓峰的心“咯噔”一跳,他虽然浑,但也只敢在梅溪镇作威作福,也知道天高地厚。
市政府哪怕扫厕所的大爷,也不是他能随便欺负的,张晓峰登时意识到问题有些严峻,脸就讪在那里,想捡起那本给他摔在地上的绿皮子工作证印证一下,又挂不住脸来。
“市政府就了不起,谁知道真的假的,就算是市政府的,就能阻止联防队执法了?”张晓峰有些心虚的朝不识趣给他提示的那个队员吼着。
钱丹红这时候才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多傻、多冲动。要想阻止张晓峰把弟弟绑走,根本就不用去求谁,只需找眼前的张晓峰就行。
要是张晓峰都不行,她找谁都没法把人从张晓峰手里捞出来。
倒是旁人有人认得钱丹红姐弟,也看不过去,说道:“不能让他们把陈桐绑到联防队去,他们故意说你的下流话,陈桐才忍不住先打人的……”
漂亮女人就是是非多;张晓峰也不等钱丹红开口相求,看到她肩上粘着一枚枯黄的落叶,帮她取下来弹落,袖手看向那些个刚才如凶狼恶虎般的联防队员,冷着声音喝问:
“你们梅溪镇的党委书记是不是涂新建、副书记及镇长是不是何清社?我这就打电话问问他们二人,梅溪镇联防队有没有当街暴打民众、再将人拿绳子绑走的权力?有没有不接受市政府稽查处监督的权力?有没有当街朝我一个路人挥拳头要挟加骂娘的权力?”
张晓峰也不去捡地上的工作证,转回身去将公文包从车把子取下来。
看到张晓峰打开公文包取出手机来,张晓峰心头一沉,才知道今天真是踢到铁板上了。
这年头镇上几个大老板,都还在用板砖一般的“大哥大”在人群面前炫耀,摩托罗拉的手机在东华一只需一万多。
张晓峰腰间只有一只涂新建淘汰下来的中文寻呼机,就拽得跟二百五似的,哪里还敢再质疑张晓峰的身份?
张晓峰僵站在那里,看着正拨打电话的张晓峰,又看看给联防队员拿麻绳绑住的陈桐,又看到满脸期翼看着张晓峰的钱丹红,又看了看那本摔在地上绿得刺眼的工作证,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其他联防队员也都傻站在那里,不敢往前凑。
张晓峰拨打电话,趁着等电话接通的空当,转脸看着张晓峰:“你叫张晓峰?今天梅溪镇联防员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是负责人?你们上街整顿街容,怎么没有派出所的同志随同?镇综治办的负责人呢?”
“我,我,”张晓峰给张晓峰眼睛盯着,仿佛给毒蛇咬了一口,心脏只抽抽,“我”了两声,却没有能给自己说出一个辩解的理由来。
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整顿街容的社会清理工作程序还是略知一二的,听张晓峰每一句话都问在要害上,就怕事情闹大,他身边的这身皮就得给先剥下来,还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涂新建。张晓峰想到这里,额头的汗就冷嗖嗖的渗了出来,脸又烫又涨,弯着腰捡起那本绿皮子工作证,也不敢不知好歹的去验看,在衣服上狠擦了两下,双手捧着递过去。
“真对不住,真……对不住,我刚刚真不知道大哥您是市里的同志……”心里怕张晓峰不依不饶的要把事情弄大,吓得嘴也不利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