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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下的脸,我都不觉得是脸。他脸上交错着焦黑和暗红,鼻子不知道在哪里,嘴巴不知道在哪里……独独一双眼睛,我是看得清楚的。但是这样几近明亮的眸子,嵌在血肉模糊的背景里,更为骇人。
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能不能低下头去?”
比起糊成一团的脸,我宁愿看脏污的头发。
松下嗤笑,猛地低下头去。
他脸上看不出情绪,我却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嘲弄。
“松下,是不是你帮的秋山?”事到临头,我还是壮着胆子问一问。
我再见不得血迹斑斑的模样,都不能临阵脱逃。
在我心里那点火气,倒没因为松下惨不忍睹的模样衰减些。
他再惨,都是一刀子害死我孩子的男人。
“哼”,松下再次冷嗤,根本不把我当成一回事。
我有些心惊,下意识往四周看去。
原本我以为陆时会站在我旁边,结果他和折原在不远不近地交谈着。
我估摸着,他是为了给我空间。
咬了咬下唇,我提起些胆量。我弯腰,尝试接近松下,却被他周遭弥漫的腐朽之气给逼得直了身体。那股萦绕在鼻端的气息,让我想起我在他房间门口时的无望与窒息。
我终究和松下保持半米的距离,“你为了秋山赴汤蹈火,放弃你的一生,甘愿被追杀,甚至沦落成这番模样都还要保住她。呵,真的是情深意重。”
日语我不熟练,因此说得很缓慢。
然而,我发现我放慢语速、温吞地说这些话,是对他的折磨。
起初他还无动于衷,后来我眼尖瞥见他同样混杂着血迹与污渍的手收收放放。他反复握拳、展开,不就是听不得“秋山”这个名字?
用情至深,是一种病,且无药可救。
松下爱秋山,爱得卑微,乃至摧毁自己的一声;秋山爱陆时,同样是低姿态的,且裹挟着恼羞成怒的疯狂。
这两人,不得不说,天生一对。
从他细微的表现来看,他毕生的禁忌就是秋山真纪。
我微微勾唇,视线从污迹斑斑的拳头移到盘根错节的头发上。
“那么,你听好了。松下理佐,你深爱的秋山真纪,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解脱,是为了迎合她扭曲的内心。她假若用什么美好的谎言蒙蔽过你,我可以告诉你,你这一生都等不到她描画的那一天。如果你真的一头狂热的血液无处宣泄,愿意为了她肝脑涂地,我也要告诉你——秋山真纪爱的那个男人叫做陆时。”
至此,我才从他狰狞的面目中缓过神来,找回一点点从容。
我全程用不疾不徐地调子说着,暗自观察松下的反应。他还是那样,大部分时间无动于衷。在我说秋山爱陆时那会,他紧紧握拳,我甚至怀疑血红中那一点白,是他愤恨中破皮而出的指骨。
顿觉心惊肉跳,我挪回视线,再次落在难看却没什么攻击性的头发上。
年少时我爱过蒋元一,回到江城后我又爱上了我根本没料想会有念头的陆时。又耳闻林豫正、陆文景年轻时所谓的爱情,亲见过余落初和程乾坤、方信之的纠缠……
总归,我觉得我在情事上是通透不少的。
我按着我的理解,沉默了几分钟,任由松下发酵“深爱的女人眼里只有别的男人”的苦痛与愤恨。
觉着差不多了,我又悠悠轻问:“松下,你知道我这辈子忘不了哪两种男人吗?”
“与、我、何、干。”
他一字一顿,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呐喊。
我恍然未觉他话中深沉的苦楚,“我爱的,和我恨的。”
他沉默,握紧的拳头松开。黑红一片的手垂在一边,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理我。
我轻勾嘴角,继续残忍地说道:“松下,不用我提醒,你这辈子都得不到秋山的爱。你唯一能让秋山对你念念不忘的办法,就是成为秋山憎恨的人。还不能是一般的憎恨,要恨之入骨。眼下你就有这个机会,你不要咬碎牙将秋山的罪证带入棺材,只须告诉我们真相。我保证,但凡秋山活着,她就会记恨着叛变的你。”
光从松下为秋山鞍前马后那股子劲,就知道他不仅仅想要秋山的身体,更想要她的心。
大概交易之初,秋山是把身体作为甜头给他的。当他要更多时,她就拒绝了吧。
此刻他周身弥漫森森的血液与死亡的味道,让我无法与印象中的松下重叠。他虽然不至于让人一眼印象深刻,但也是可以予人温情的男人。
可惜。
更可恨。
我这么一通游说,并不确定他会和盘托出。他做到这种地步,关键时刻背叛她估计是不可能。
但我记恨他害死我的孩子。
既然我知道他的痛处,我自然要多踩一踩。
就算此番我问不出个一二,到底让松下挖心蚀骨地痛了一遭。
审案本不是我的专长,折原光既然在,松下既不会被灭口也不会逃脱牢狱之灾。
无论如何,都是不错的结局。
松下不作回应,我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垂在两侧的手。
大抵是悲恸过头,他不再像方才一样用握拳来宣泄情绪。
他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许久,我终于发现。我不仅听不到他的回应、看不见他的颤动,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不会死了吗?
我顿时惊呼不已,探出的右手堪堪碰上他的左肩,又收回。
我并不是没见过将死之人,松下身上的腐烂味是使我害怕的。
“陆时,他好像死了。”
看向依然在谈论什么的陆时和折原,我喃喃说道。
这一切,有点像梦。
我太想让松下和秋山受到惩罚,如今我真的用语言的刀子割松下时,就像是在做梦。
太不真实。
莫非松下这么爱她,因为我点出她的“终生不爱”便郁结而亡?
不,不是我点出——松下肯定知道秋山不爱自己。
我是撕开他的伤口,在他以为他无比壮烈地守着两人最后一点联系时,我恶狠狠地撕开了他的伤口。
血流多了,会干。
折原离得近,凑近松下,两指捏起松下的下颚,面不改色地查探他的情况。
血肉模糊的脸直剌剌映入我的眼帘,我躲避不及,再次看了个全。
未及做出反应,腰上一暖——陆时拥住我,轻轻带我偏转了九十度。
我再看不见折原与松下,眼前只有白得晃眼的墙壁。
“陆时,他……怎么会这样?”我大概是怕松下真的死了,声音颤抖却还要找话。
他手指用力,扣紧我的腰,给了我看似寡淡却丝丝缕缕缠绕我的慰藉。
“对方想要杀人灭口,执行任务的人狂妄自大,且有虐待癖。他多折磨了松下一会,我的人才有机会救下他。”
我追问:“那个人呢?”
他说:“逃了。估计也活不久了。”
陆时的话里,有股子凉薄,亦有着肃杀。
卸磨杀驴,是谁都会干的事。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更不可能留下会说话的秘密。
只是,那个绑架松下的人会怎么死、死在哪里,除了施害者,没人清楚。
我没心思管,也管不到。
万般情绪,终究化为我的一声长叹。
“我处理了下,他还没死。”折原的话突然插-入我们之间,“事不宜迟,我要送他去医院了。”
陆时不急着回应他,而是低头问我,“解气了吗?”
他声音很柔和,昭昭明示对我的宠溺。
我老脸一红,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一心查案的折原。
敢情折原把松下留在这里,是因为陆时想让我“解气”?
我小声说:“解气了。”
其实,我抓到松下的死穴将他气到不省人事,我是痛快的。但说不上“解气”。要论杀子之仇,我是这辈子都能折磨松下的。可目前的情况,我要是摇头,不显得我很没分寸?
我和陆时倒是没关系,人折原是要办案的。
折原压根不在意自己的隐私,得到陆时回话后,架起松下就往外走,都不记得锁门。
陆时牵住我的手,慢条斯理地走着。
“要跟过去吗?”我走在后面,顺手替折原关上了门。
陆时摇头:“松下一时半会醒不来。你已经伤过他一回,再想伤他,只能是秋山落网。”
“啊?”我一时没绕过这个弯来。
他说:“你觉得松下更在意秋山是否能记住他,但我觉得他想成全自己的‘爱’。他绞尽脑汁想让秋山活在光明里,想要她一生都将得偿所愿。那么,我们想要真正击垮他,就要击垮秋山。”
陆时也是猜测,却说得张力十足,引人深信。
我眼前蒙上一层雾:“千叶态度诡异,松下再死守着嘴,那我们怎么击垮秋山?”
其实,我还想说,你爷爷还护着她。
不知道为何,我在某种微妙的认知里省去了这句话。
陆时勾住我的肩膀,“他们都开始着急了。”
我总以为他还有下文,结果他带我回到酒店,我都没听到。
他言而未尽,大概是想说,对手开始着急,就会露出一些破绽。
要瞒住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这是个恶性循环,再精明卓绝的人,稍有不慎,都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虽说是樱花盛开的春日,但我觉得我的身体里冷透了。
用过餐、换过衣,陆时再次跟没事人带我夜游札幌,领略不一样的璀璨灯火。
站在绚烂的火花下,我体内盘亘的不真实感,叫嚣得愈发厉害。
要不是他包裹住我的手掌的手心,带着温热与细汗,我真的觉得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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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见过千叶,也抓来松下让我解气,我委实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将将腐蚀我的灵肉,昨晚夜归后,我就问陆时能不能回去。
我可能是丫头命,日子一舒坦,骨血都不自在了。
他同意,并且是行动派,今儿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捞起。
我那点子起床气,最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陆时面皮是真“厚”,没感觉,按着流程把我拾掇干净。
要不是他差点擦枪走火,我估摸着我能睡着上飞机。
可能是受了松下周遭的死亡气息影响,我做了噩梦,睡不安稳,却偏偏要睡。
坐在飞机上时,我早就没有睡意。
我揉了揉太阳穴,十分清楚自己的不对劲。
唉。
我重重叹口气,决定回江城后再去见一见闫喜乐。她是比周沉好太多的心理医生,然而我不遵医嘱,情况没怎么好转。
下飞机后,陆时让我站在原地等他,他去取托运的行李。
我等着等着,便从茫茫人海中看到拔峭的他款款朝我走来。本来人一高,置身人群就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再加上陆时气场十足,颜值又噌噌噌逼上巅峰,更是扎眼无比,牢牢吸住我的目光。
待他走近,我觉得他情绪不太对。
那种感觉一闪而逝,我却做不到视而不见。
“怎么了?”我主动上前,凑近他。
“松下还在昏迷中,折原没办法审他。”
我仰着脑袋,带着股小枣眼巴巴的劲儿,凝望着他。
无声对抗。
倘若是松下昏迷的事,不至于让他露出一丝乱。
许久,他开口:“千叶里奈自杀了。从目前状况来看,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