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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被孺子挠的,我说怎有人大胆至此,敢冒犯你这摄政君侯……”
身为一国首脑,形象可是很重要的,若明日摄政在九卿面前出现,面皮上有一抓痕,那叶子衿可就洗不清了。
为了夫君和自己的形象,叶子衿少不得拿出妇人化妆的天赋,替黑夫处理一番。
爱美爱白是女子天性,这年头已有“脂泽粉黛”,不过普通人用的是稻米研磨的粉,这玩意容易掉,而且一遇水就成糊糊了!黑夫就见过有的民女出门赶集,因为下雨,导致脸上满是白糊糊,令人浮想联翩……
在咸阳,富贵人家用的则是胡地传入的胭脂和铅粉,最大的优点就是洗之不溶,能给面色增加光彩,所谓“洗尽铅华”便是如此。
徐福这御用化学家为了讨好女主人,也曾炼制铅粉献上,但黑夫不让叶氏用,铅这种物质是有毒的,哪能往脸上随便抹。
黑夫给老婆用的是珠粉,多是在征服百越所得,也算奢侈至极了,导致他只养得起一个。
不过叶氏低调,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常是素颜,出门才略微涂一点,以驻姿容,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比不了二八少女时的肌肤。
珠粉是好东西,只是黑夫这黑脸,加点粉竟白了一片,反而更加显眼,气得叶子衿抹了又擦,擦了又抹。
黑夫见她难得露出烦躁模样,不由哈哈大笑:
“吾妻,这也算粉饰太平了罢?”
一边任由老婆摆布,黑夫一边低声说了今日的事。
叶子衿有些惊讶:“你是说,小公孙在学孙膑,假痴不癫?”
她是听过这故事的,百多年前,鬼谷子有两名弟子庞涓、孙膑,向其学兵法谋略。
师兄庞涓先下山,事魏惠王,成了大将军,但他自认为才能比不上孙膑,日后必为大敌,于是便故意邀请孙膑至魏,又设计诬陷孙膑欲对魏国不利,施加膑刑,断其两足而黥其面,想使他就此埋没,再没法出头。
孙膑陷入绝境,就用了一计,装作被膑足后受了打击,发疯发狂,将饭菜当做毒药扔掉,跑到彘圈里抓着粪便和猪食往嘴里塞。
庞涓疑,就将孙膑囚禁,派人监视,几年过去依然如故,遂放松了监禁。这倒是给了孙膑机会,乘着庞涓征,勾搭上了齐国使者,并顺利地逃到了齐国,最后还在一棵大树下完成了反杀。
这一招,就叫“假痴不癫”!
叶子衿停了手:“可小公孙,才九岁啊……”
是曾听人讲过这故事?还是无师自通?
黑夫颔首:“正因为他才九岁,便能在波诡云谲间想出这主意,用来保全自己,辗转始皇帝、蜀郡手中而无人加害,这才又可怜,又可畏啊。”
“我很久之前,派陆贾入蜀游说常頞助我北伐,条件之一,便是立公孙俊继位为帝。”
“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为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他一个痴傻孩子为帝,既能使兔在笼,让旁人勿要觊觎,又能让我掌握实权。”
“可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叶子衿笑道:“妾看到了什么?堂堂武忠侯,常頞口中的天下第一人物,竟怕一个九岁孩童?”
黑夫却不受激,喃喃道:“你可知秦始皇帝临终前,为何非要对我穷追猛打?定得逼得我诈死,盖棺定论才行。”
叶子衿道:“始皇帝自知命不久矣,而扶苏又亡,怕良人会不服新帝,颠覆社稷。”
虽然,黑夫后来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黑夫道:“始皇帝一向骄固,但就连他,也会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轻……”
“小公孙也一样,在年轻这点上,他比我强。过了年,我便三十有六矣,而他,才九岁……”
“非要拼的话,我大概活不过他,如此隐忍聪慧的孩童,日后更了不得。”
黑夫可以想见,若自己不发现小公孙的隐忍真相,美滋滋立为傀儡,让他装个几十年,最后黑夫一蹬腿一翻眼,若继业者不给力,一场夺门之变,恐怕便要发生了……
这不是给自己掘墓么。
叶子衿故意问:“良人就没想过教之?”
黑夫指着门外两个一板一眼练剑,实则在往里屋瞅的混小子:“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把握一定能教好,教别人家的子嗣?还是算了罢。”
他可不想做张居正。
“所以,我若立他,最后只会以惨剧收场,不是我人亡政息,就是得在我死前除掉他,用毒药、匕首、白绫……”
这些黑夫对蒙氏兄弟用过的东西,该对一个故人之子,九岁孩童用么?
他和赵高的不同之处在哪?
“扶苏一家,已经够凄惨了。”
黑夫伸了懒腰,做出了决定。
“就让公孙俊,别再做被置于悬崖上,却得装成小鸡的雏鹰了,他不会感激,只会日夜磨着尖喙,酝酿对我的仇恨。”
“良人要如何处置他?”叶子衿却是挺担心。
“让他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鸿雁吧。”
黑夫笑道:
“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必一辈子装痴傻的地方。”
“多远?”叶氏眼中竟有些羡慕,这是她曾期望自家孩子的未来。
“九州之外。”
叶子衿松了口气,倒是想了个好地方。
“岭南的琼崖岛何如?”
她的话语变得温和起来:“良人不是说,妾用的这些珠粉,便是从那取,岛上白沙细浪,风景秀丽么?”
黑夫倒抽了一口凉气,天涯海角,这女人真狠啊。但海南太热了,这年头条件恶劣,去岛上驻守者十死四五,一个孩童哪扛得住?这不是释之,而是变着法子杀之……
“去海东南部罢,那儿气候与中原无异,或者……”
黑夫笑道:“更远的地方!”
叶子衿不再画蛇添足,只为黑夫找出了一个漏洞。
“良人当初口口声声说胡亥乃是伪帝,乃伪造诏书篡位,那真正当立者,是谁人?秦人皆以为是扶苏,故良人言扶苏已卒,彼辈又以为扶苏之子,始皇帝长孙最有资格……”
这个破绽,必须圆上才行。
“谁说秦始皇帝临终前欲立扶苏?”黑夫却笑了。
“那谁当立?”叶子衿问。
黑夫站起身来:“按照长幼有序的原则,扶苏之后,顺位继承之人是谁?”
“扶苏出奔后,始皇帝在深夜里,秘密召见的人是谁?”
“胡亥篡位后,最忌惮的兄弟是谁?”
“关心农事,亲自耕作,却死得最冤枉,秦人至今怜之的贤公子是谁?”
“我曾大张旗鼓,为之发丧的人是谁?”
一连抛出五个问题,而答案只有一个。
叶子衿了然:“全家遭胡亥族诛的始皇帝次子,公子高……”
“但这一说辞,满朝文武信么?后世之人信么?”
黑夫站到了铜鉴前,朝它哈了口气:“满朝文武信不信无所谓,后世之人,却不信不行。”
“因为,这一切,皆已载于史书之上!”
铜鉴被袖口擦了擦后,变得更加明亮,黑夫瞧着自己脸上被妻子淡淡施上去的粉,已遮住了那小道挠痕,笑道:
“这粉,涂饰得不错!”
……
而与此同时,咸阳里闾,在太史官署任职的“北史”,正在家中后院里,抱着重重的一大卷竹简,督促儿子刨坑。
“快些,快些,再迟就来不及了!”
外面,嘈杂的撞门声响起,一群安陆子弟组成的郎卫破门而入,后面则是头戴高冠的新任太史令,黑夫的走狗,叔孙通。
“北史!”
叔孙通来到后院,看着怀抱简册的北史,面色凝重,喝令道:
“有人举咎,说你曾抄录了一份伪帝胡亥时的《秦记》副本,偷偷带回家中,并擅自编造,中伤摄政,立刻交出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史官红着眼,他推开了惶恐想要将这史册烧了的儿子,怀抱史简,一步不退,并大声怒斥这群妄图篡改历史的恶人。
“事实如铁,既已铸成,不可易也!”
“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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