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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陈馀挺佩服赵王歇身边的谋臣蒯彻的,早在大半年前,那时候王贲才结束了对江汉地区的攻势,南方虽然赢了一局,但依然处于劣势。
当时蒯彻就从将才、人心、为政、形势上预言,这场南北战争,终将是南方压倒北方!
等陈馀再度南下中原时,事情果如蒯彻所料,随着王贲病逝,北秦的砥柱轰然坍塌,旬月之内,南阳投降,汉中失守,纵然明面兵力上仍不逊色于南方,却只敢退保关中。
而现在,当有人乐观地提出,雍州四塞之地,北秦能依靠这些关隘偏安一隅,而黑夫会在关前撞得头破血流时,蒯彻又嘲笑了这种心存侥幸的想法:
“吴子曾言,在德不在险,秦虽有山河之固,然其人君乱政而不修德,休论关外之黑夫,关中之人亦尽为敌国也!”
他以为,只要黑夫猛攻关中,北秦会以极快速度崩溃,到那时候,六国的噩梦便要来了……
“黑夫毕竟是打着秦之旗号,试问届时那所谓的北伐军与六国之兵同时入关,关中百万之民,会携壶浆迎接谁?又会持兵戈抵抗谁?”
“六国败于关中,黑夫便可身率关中之众出于函谷,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江东楼船渡江击淮南。来势将比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更猛烈,复辟的六国,这次恐怕熬不过十年,一年半载之内,便会被黑夫扫平!”
现在赵王歇对蒯彻言听计从,遂从其言,不但不如约派兵南下函谷助项羽攻关,反而打发陈馀来,建议项羽向南攻击宛、叶,以维持天下三足鼎立之势——不,其实是四足鼎立,赵国还是想把六国中最强大的楚军当枪使,让楚与南北二秦在中原鏖战,赵国自己则可从容略取河北,只要联合燕代消灭那所谓的辽东“召王”政权,赵便能成为成为北方盟主,独立于世。
新六国和老六国一样,利益大不相同,大家各有各的打算。
项羽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怫然不悦:“关东之人戮力同心,曰‘诛暴秦’,今秦未诛,倘若半途而废,而专攻他向,岂不是将为天下人所笑?”
陈馀见道理说不通,遂改用激将之法:“秦始皇已亡,而黑夫者,亦夺项老将军旌旗之徒也,攻南亦是诛秦,更可将国仇家恨一齐报了……”
但项羽却缄默不言,直到钟离昧到来,在项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才转目看向陈馀,冷笑几下后,拍案道:
“二三子,将此僚绑了!”
陈馀莫名其妙,被按翻在地后仰头大呼道:“敢问上柱国,陈馀犯了何罪?”
“何罪?欺瞒纵长之罪!”
项羽须发贲张:“赵王、魏相看似处处为合纵之约着想,但我却要问问,那秦郎中令赵高派人向赵魏两国请降,愿开轵关使六国之兵入河东一事,为何未与我通洽?”
……
“下臣冤枉!”
骤闻此言,陈馀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心里大骂蒯彻,难怪不敢来出使楚国,却找了自己,原来是还有所隐瞒啊。
项羽还真是冤枉陈馀了,赵高派张敖向魏、赵请降一事,作为机密被张耳、李左车、蒯彻瞒了下来,未曾告诉楚国,也没有知会赵使陈馀——亏他还是张耳的把兄弟。
魏国是赞同赵国之略的,魏弱于赵楚,兴趣在于夺取旧地河东后闷声发财,而不是去关中,赵王和魏相张耳,甚至已秘密达成了瓜分太行以西的密约:
“赵取太原、雁门,魏取河东,而中分上党。”
眼下赵魏两国军队已聚集在轵关,随时准备西进河东,但却不愿意让项羽太早知晓此事,因为按这位年轻上柱国的脾性,受阻函谷之下或还会知难而退,转而进攻南阳去。
可一旦让他知道河东可作为入关捷径,项羽非但会执意入关,甚至会勒令赵魏“戮力西向”了!
岂料赵高求生欲太强,在察觉李斯不对劲,黑夫来势汹汹后,过于慌张,除了派张敖联系张耳外,在楚军紧逼函谷关时,亦从河东派人渡过大河,抵达陕县(河南三门峡市),又向楚军请降了一次。
钟离昧这一趟便是去与之商洽的,赵高、赵成兄弟答应,派河东之船,在陕县的茅津渡口,接应楚军进入河东……
河东境内,一共有四个大河渡口,从上游到下游,分别是龙门渡、蒲坂渡、风陵渡、茅津渡。
其中,茅津渡北连安邑盐池,一向是三晋运盐之孔道,商旅辐辏。春秋战国时,已形成渡口,且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著名的晋献公“假虞伐虢”即由茅津渡河,灭亡了陕县的虢国。
等到秦穆公伐郑时,晋元帅先轸出奇兵从茅津渡河,埋伏在崤函,以逸待劳,大败秦军。
赵高承诺,楚军可再从蒲坂搭浮桥入关中,如此便能绕开函谷关防,出现在关中腹地,骊山近在咫尺,而赵高的条件,依然是割上党郡为王……
这下赵魏的隐瞒藏不住了,倒霉的陈馀必须面对项羽的怒火。
好在他也有自己的底牌。
眼看陈馀就要被拖下去,他连忙以头抢地,急切地说道:
“此乃蒯彻、李左车刻意欺瞒,陈馀全然不知,且下臣此番主动请使,真是一心为楚,并有一秘事,欲向上柱国禀明!”
项羽比手,让陈馀将话说完:“这或是汝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且想清楚了再言。”
陈馀稽首:“上柱国当知,陈馀主恒山郡之政,而恒山北通代郡,代郡又接塞外……”
“月余之前,匈奴大破东胡于瓯脱,一统漠南,旋即又有两位匈奴单于之客,抵达恒山,上柱国可知他们是谁,意欲何为?”
“谁?”
“正是上柱国之族人,项梁、项庄二君,而他们带来了匈奴大单于的口信……”
“吾仲父尚在!?他如今在何处!”
项羽又是惊讶,又是狂喜。
“二君因不便与臣一同南下,故皆在恒山郡为客。”
陈馀从贴身处掏出那封带着体温的羊皮信,双手奉上,项羽取来打开,还真的似是项梁的笔迹——这位仲父对项羽影响极深,他在关中那些年托门客送到下相的信,项羽不知读过多少遍,秦始皇那建立在楚人痛苦上的骄奢淫逸,亦是从叔父信中所知。
读完之后,项羽合上羊皮信,仰头慨叹道:
“天佑项氏!”
“然也,此乃天佑将军,天佑六国!”
陈馀这时候也完全改变了立场,他心里恨着蒯彻奸诈,也恼火张耳连这种重要的事也不肯对自己说,隐瞒情报差点害他受戮。
“大兄是觉得我会泄露,还是全然当我是外人了?项梁之事,我便毫无隐瞒,第一时间转告了你……”
陈馀有些心寒,既然彼辈不仁,那就休怪他陈馀不义了!
陈馀下拜:“匈奴的冒顿大单于,愿加入合纵,将匈奴骑数万西略河南地,更请与楚上柱国……”
“会猎于关中!”
……
六月中旬,就在黑夫已破武关,项羽顿兵函谷,欲从茅津入河东,楚赵生隙,匈奴入局等一系列事件发生的同时,在汉中北部的故道,也有一支军队,正跋山涉水,缓缓向北行进……
时值季夏,黛青色的秦岭犹如一道屏障,横亘东西,绵延千里。在最难行的地方,骡马已无法驮人,韩信只能拄着一根拐杖在狭窄的山道上跋涉,踩着溪流中的巨石,在翻过一道道险隘后,向导拨开刺手的松叶,指着远方山岭之上,若隐若现的一道关城,对韩信道:
“韩将军。”
“那就是散关!”
“可算到了。”韩信抹去脸上的汗,露出了笑。
“岁余苦战,士卒戮力,天下云集,为的就是这场关中之战,如此盛大的会猎,韩信岂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