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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清晨,经过一天行军,南征军已抵达江陵以东十里处的津乡,占据空无一人的乡邑以安营(今荆州市沙市区),与驻扎郢县城外的冯毋择军隔着七八里,遥遥对峙。
数十年前,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东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南郡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
这么比喻吧,如果说江陵是齿,郢县就是唇,唇亡则齿寒。
双方都是赶了十来天路,从远方至此,士卒皆疲,未敢贸然接战,两边的指挥官都清楚,此役便是决战,所以都很谨慎,只派斥候骑从不断试探交锋。
决战在即,黑夫却像个老农般,背着手在津乡邑外的田地里走动,唉声叹气。
“大军过处,必生荆棘,这片膏腴之地,恐怕要变成尸横遍野的鬼蜮了。”
他仍记得十多年前,来江陵做官时见到的情形:夏道往南,涂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甚至要避让到道左才能通行。
这一带亦是云梦、大江之畔,气候已经回暖,路边的稻田一望无边,远处里闾耸立,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正在赶着耕牛犁田……
然而现在,眼看自己的家园要打仗,郢县和津乡的百姓都跑了,或去江陵,或入云梦,地里才刚刚冒头的粟苗,也多被践踏,倒伏殆尽。
黑夫不可能下令,让军队不踩青苗,两万余人无边无际,他们需要摆开足够宽阔的阵型,才能与敌人一决胜负。
对面的冯毋择军,也一样,多数人也站在水田里。
如今地里重新长出的,是胄明甲亮的军队,如萝卜般排列整齐,是他们手中的铜铁庄稼,已锋芒毕露,在日光下耀耀生辉,只等待鲜血的养料来浇灌!
看了一圈,观察完战场地势后,黑夫再度向吴臣确认:
“今日是四月一没错罢?”
“是四月初一。”吴臣看了一眼自己记在历表上的标记,肯定地颔首。
“这便好……”
黑夫颔首,看着战场南边十多外的滚滚长江,若有所思。
时间还早,陆地则已被艳阳普照,大江和云梦泽,却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
黑夫又等了一会后,数骑从江雾中奔出,来到车前,向他禀报一番……
“差不多了。”
黑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战车上,指点道:“派几个人,去两军之间叫阵!”
数十骑从黑夫军阵中呼啸而出,至双方斥候几度交锋后,默认的分界线处,皆手持铜铸的简易喇叭,大声喊叫起来:
“朝中有奸臣逆子,劫始皇帝,逐贤公子,屠忠臣义士,祸乱朝纲,以至于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九州租税沉重,徭役繁多,苍生饱受倒悬之苦。”
“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陛下遭逆子胡亥、奸臣李斯、赵高所弑前,使太医令夏无且藏衣带密诏,遗武忠侯,使其起兵靖难。”
“今武忠侯欲复江陵,号令江汉,北上讨奸。身为始皇帝之臣,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冯氏三代忠烈,理当匡扶社稷,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还望武信侯迷途知返,勿要受奸佞所欺,酿成大错。你我武信武忠,共举大义!”
……
“这乱臣贼子,还敢自称‘忠’?”
遥遥听着对面的叫阵,冯毋择气得不行。
他知道,黑夫这是想要坐实”始皇帝已崩“这件事,以乱己方军心。
真是拙劣的计策!
但效仿还是有的,本来不少关中人就觉得,扶苏忽然出奔,蒙恬下狱,朝廷又派兵对南征军进行镇压,武忠侯先是死了又复活作乱……
数月以来,发生的事如云里雾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普通士兵亦有些惶恐不知所措。
但在严酷的秦军律法压制下,众人只能咬着牙坚守岗位,他们毕竟是关中卫尉、中尉两军抽调的精锐,纵然心中有疑,稳住阵脚是没问题的,一切等打完仗再说。
而冯毋择气完后,反过来一想,黑夫之所以行这攻心伎俩,无非是因为,他处于弱势……
眼下,黑夫麾下约有战车六七百,骑千余,卒两万五千。
而冯毋择这边,则是车千乘,骑两千余,卒两万,光看数量,双方相差无几。
没办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原本从安陆出发时,冯毋择还有三万徒卒,却陆续在沿途各县落下了一万,正好与黑夫派去袭击县乡的数千人周旋。
就纸面战斗力而言,冯毋择依然占优,黑夫那边,除了数千短兵是精锐外,其余要么是武昌营种了两年田的老卒,要么是安陆青壮充当的新兵。
这时候,在军中待罪统兵的杨熊来建议:“将军,彼欲乱我军心,我亦可乱彼军心!”
于是,冯毋择也有样学样,让人去叫战。
“贼子黑夫,妄居武忠之名,实大奸之徒。”
“伪死欺君,以骗天下人,暗怀叵测之心。”
“随之谋逆,必族三族,若临阵反正,斩其狗头,可得千金之赏!”
但他们的斥候可没铜皮喇叭,靠的稍微近了点,还没喊几句,就被对方的伏弩射死了,只有马儿跑了回来。
黑夫那边却派人过来抱歉,说是手下军队“手误”,但又义正言辞地宣战道:
“既然武信侯一意孤行,你我便只能会猎于此,明日午时一刻,使两军戏于阵前,何如?”
“明日会战?”
接到这正式的战书后,冯毋择立刻做出了判断:“黑夫在故意拖延!”
诸都尉不解:“我军虽弃辎重,但今背靠郢县、江陵,有城中之援,更有吃不尽的粮食,而彼辈最多有数日之粮,一旦食尽,就只能退回华容县去,他想拖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见势不妙,想跑?”
冯毋择摇头:“两军靠得太近,他跑不掉,或是在等形势异变。”
都尉们疑惑:“变数何在?”
就在此时,却有斥候来报:“将军,有一支两三千人的叛军,出现在夏道以北十余里处!正是先前袭扰竟陵,阻我后军辎重者!”
冯毋择露出了笑:“原来如此,黑夫是寄希望于那些深入南郡各县的叛军来援啊……”
话虽如此,但冯毋择内心,依然有一丝不安。
长沙郡,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但为将者不可犹豫,他当机立断:”使江陵、郢县守卒调三千人出来,在阳水北岸列阵,以护卫我侧翼,以防叛军援兵渡水而击!“
接着,冯毋择令人挥动自己的大旗,旗尖直指东面!
“不必等到明日午时,现在就列阵前行,与贼子决战!”
冯毋择认为,自己完全破了黑夫的声东击西伎俩。
夏口舟师已被派去救邾城之难,不指望能打赢黑夫那万余偏师,但好歹能阻断水路,拖延一段时日。
只要这边消灭了黑夫主力,甚至擒杀他本人,再东进南下横扫江南,这场大叛乱,便能逐渐平息……
随着冯毋择一声令下,前阵万余人列成了一个方阵,盾牌在前、弓弩在中、矛戟在后。
他们列成阵势,随着战鼓之声,缓缓向东前行,车骑辚辚,徒卒甲衣哗啦作响,武信侯麾下的将士们踏平阡陌沟壑,踩着田亩粟地,离结阵防御的黑夫军越来越近!
“君侯?”吴臣第一次参加这种大规模战役,难免有些紧张,眼看对面“乌云”渐近,已至五里开外,不由咽了咽唾沫。
而南征军中,除了数千精锐的其他人,口中已连唾沫都干了,手里的矛杆,几乎快握不住,他们也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
不论是武昌,还是安陆,他们都是以众凌寡,靠黑夫创造奇迹,打顺风仗。
但这场兵容五五开的仗,与关中之师的正面对决,能打赢么?
黑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在车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不仅看着压来的敌军,计算其距离,也看着他们身后十里外,人口繁密的大城市江陵……
眺望良久后,当望到一股作为约定信号的烽烟在城市上空飘起时,面容终由凝重,变为欣慰。
“韩信到了!”
……
“武信侯,看后面!江陵!”
冯毋择处,负责“视日”的军吏也大声提醒他注意。
老将军转过皓首,却见一股巨大的烟柱,从江陵城冒起,看那位置,当是临江一带……
这下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一时间竟投鞭骂道:
“李由误我,李由误我!定是临湘已失,长沙郡叛军北上!”
这时候,奉命留守江陵的昌武侯公子成,也让人来告急:
“冯将军,有上万叛军乘着清晨大雾,从江上乘船逆流而来,冲开了舟师的防线,正在进攻江陵!”
本就紧张的秦军士卒发现后方失火,阵列有些骚动,还不等冯毋择做出应对,对面嘴炮了一整天,口口声声说什么“明日午时会战”的黑夫,已下达了反击的命令!
嘴炮骑兵最先出动,手持铜铸喇叭,带着士卒们一边前进,一边大声呼喊:
“江陵已倒戈反正!”
“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