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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夫连喊了数声,杨熊才认出,这个头戴鹖冠的下卿,竟是自己昔日的部下,小屯长黑夫……
当年杨熊靠着父辈之荫,以郎官身份入伍,打完灭魏之战,才为公大夫。接下来的几场战争,他跃了三级至左庶长,而后入咸阳当了卫尉军的“渭南司马”,领兵三千。
可黑夫当时只是一个不更啊,这蹿升速度实在是惊人。不过杨熊也对黑夫夺得项燕军旗,并南伐豫章,开地千里有所耳闻,看这架势,他是被秦王赏识,要入朝做郎官了。
与昔日下属平起平坐,杨熊心里有些复杂,但他这个人心思本就深沉,很快就用一阵大笑掩饰过去了。
“为郎者,不仅能时常见到大王,入则宿卫,且是郡县长吏的主要来源,或许等你离开咸阳时,便能出牧百里、千里了!黑夫,当勉之!”
不过还有一句话杨熊没说出来,郎官郎卫,往往由关中出身良好,且世代忠诚的军功贵族子弟里严格选拔而来,个个都心高气傲。以黑夫的爵位,应该能担任不小的官职,但他这种黔首出身的上司,要想让手下人心服,却也不容易……
黑夫忙道不敢,谦逊客套一番后,便指着将灞桥把守得严严实实,不准官吏百姓通过的卫尉军道:“杨司马,如此阵仗,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问完后,他又作失言状,拱手道:“若是事关机密,就当下吏没问!”
杨熊道:“谈不上什么机密,很快,全咸阳,全天下的人都能知晓,只是消息还没传来罢了。”
“哦?是什么事?”
”不急,你且猜猜看。“杨熊卖了个关子,目光也看向了东方,那是函谷关的位置。
黑夫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笑道:“去岁春夏时节,燕代灭亡,五月份,大王宣布天下酺,之后直到秋收,各地均无战事。算算时间,若是乘着秋后农闲在东方用兵,也差不多有结果了……”
杨熊诧异地看了黑夫一眼,笑道:“你猜的没错,十月底,王贲将军、蒙恬将军、李信将军从燕地南下攻齐,腊月初兵临齐国济北,到了腊月下旬时,齐国便不战而降了……”
“何其速也!”
齐国的事,黑夫是有所耳闻的,眼下三晋燕楚已灭,五国的封君、卿大夫、军官、士兵、游侠,几乎都跑到了齐国,那里俨然成了复国势力最集中的区域。他们肯定卯足了劲,要与秦国决一死战,却不料齐王连抵抗都没就降了。
“是齐相后胜的功劳。”
杨熊哈哈大笑:“这么多年来,哪年不给他送去黄金、珠宝?靠了他斡旋,齐国才会坐视诸侯相继灭亡,齐王建继位四十年,四十年齐地未遭战事,兵甲不修,百姓不教,等到大军临门时,都成了软骨头,不敢抵抗。”
“而秦国使者陈驰奉王命以五百里诱之,齐王建,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边说,他一边指着指着远方车辚辚,马萧萧,自东向西而来的一队人马道:“看,齐王建入朝的大队人马,到了!”
……
这一日,数千人聚集在灞桥边,观看齐王建入朝于秦的盛况。
他们当中有过路的行人,也有本地的农户,众人都很兴奋,对着陆续踏上灞桥的公子王孙、宫人女婢、高挑齐女、群臣百官指指点点。
“这哪是入朝啊,分明是俘虏。”
黑夫的车夫桑木摇着头,但见那些穿着齐绢鲁缟的公子王孙垂头丧气,而宫人女婢则哭哭啼啼,已经把妆容弄花了,群臣百官,更是三步一声叹。
先前桑木过去问其爵位,自称是“官大夫”老农也在孙儿的搀扶下,踮着脚看着这一幕,他的右臂已经断了,只得将左臂搭在他孙子的肩上。
听桑木如此说,这独臂老农便笑道:“后生,你说的没错,不是入朝,是俘虏!这场面,从今王十七年开始,老朽已经见过第六遭了!”
秦王政十七年,正好是韩国灭亡那年。
“老丈年纪长,爵位高,见识也广啊。”黑夫夸了老农一句,老农却滔滔不绝起来。
“最先来的是韩王安,队里鼓着郑卫之音,管沟渠的郑君还来接他,在桥边稽首,说自己再也不能做韩王的臣子了,说的可动情了,对了,当时虏了韩王的,就是上个月刚来的内史……他的氏是什么来着?”
“叶。”黑夫替他接了下去。
“没错,就是叶!”
老农用独臂拍着自己头发花白的后脑勺,笑道:“之后过了几年,赵王也来了。赵王据说是个娼妇之子,大王对赵国也最不客气,让他穿着大布之衣,牂羊之裘,连车驾都没,一路走着入关的。千余里下来,鞋履已经走没了,满脚是血,一步一稽,血印子就留在了桥上,可惜车行人踩,现在已看不见了……”
他又露出了缺了许多的牙:“老朽不可怜他,我也恨赵人,我这右手,就是四十年前,在长平丢的!”
听说是跟着武安君白起打过长平之战的老卒,黑夫不由肃然起敬,请老农在车上坐下,也不嫌他唠叨了。
老农对黑夫的态度很满意,他这年纪,这经历,与王翦相当,别说是个左庶长,就算是当朝丞相来了,他也不一定会给好脸色。
“不过话说回来,吾等也没少杀赵人,四十多万,杀红了眼,头颅堆满了山谷,尸体也埋不完,最后连丹水都堵了。可这赵人,总是像地里的庄稼,永远杀不完,这边斩了一茬,邯郸又长出来一茬。也罢也罢,要论仇怨,赵人恨秦人,还更甚些。”
“再之后是魏王,魏王哭的那叫一个惨啊,我听说他的都城被大水淹没,冲垮了,死了好多人,街巷能开船,地也没法种,真是可悲。”
灭魏之战黑夫有参与,并见过魏王向王贲投降的场面。
“随后是楚王……他叫什么来着,两字的,楚音拗口,我不记得了。楚国是大王巡视东方后,顺便带回来的,还有数千楚人,女的都是娇小女子,男的都是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不过依老朽看,那么高的楚冠,战场上正好是箭靶子,休说女子,连男子都有一副那么细腰,怎么打仗啊?难怪一直被大秦撵着跑。”
“还有去岁被擒来的燕王喜,人数最少,穿着刑徒的褚衣,我别的不记得了,就记得那数百匹缴获的东胡好马。”
“最后,便是这齐王了……”
灞桥老农的话,让黑夫想到了课本上学过的一句话: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
老农说的口干,黑夫笑着将自己的皮壶递过去,老农喝了一口,抱怨说这怎么不是酒啊。
他们说话间,大部分人马已过,齐王的车驾也来了……
……
齐王建是主动投降的,待遇比赵王迁好一点,还有车马坐,只是那车上别说华盖,连帷幕都没,可能是故意要让他接受秦人鄙夷的目光吧。
在黑夫眼中,齐王就是个年迈的胖子,高冠博带,一身紫衣,虽然在古板的秦国,紫色非正,但齐人偏就喜欢,举国上下,紫衣最贵。
齐王车驾前后,除了押送他的秦兵外,还有几个大夫模样打扮的人,他们可没车坐,只能走路,几人走不动了,也不顾君臣礼仪,拉着齐王的车辕借力。
唯独一个高个的齐人大夫,却昂首挺胸走在马车前,黑夫瞧见他手上还戴着镣铐。
来到灞桥前,此人却停下了脚步,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咸阳城,露出了一丝凄惨的笑。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几步抢到前方,拦住了齐王建的马车!
赶车的秦吏连忙勒住了马,又让守桥的秦卒来将这人赶走。
此人却死死拉着桥头的华表,大声道:
“下臣曾对大王说过,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十万。而三晋壮士,皆不降秦寇,而在阿、鄄之间者数万,王收而与之十万之众,使复三晋之故地,则临晋之关可以入矣。楚、燕大夫,不欲为秦虏,而在城阳者数百,王收而与之十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则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五国可复!”
“然大王不听臣,而宁可相信后胜之言,西面而事秦,现在可后悔了?秦使许诺给大王的五百里地,在哪里?若早听臣计,眼下吾等已车过灞桥,饮马渭水了,岂会为秦所虏!?”
这一番话是齐国方言,秦人听不懂,正面面相觑间,马车上的胖子齐王憋屈了一路,这会实在绷不住了,竟涕泪满面,起身拱手道:“即墨大夫,寡人……”
这会说什么也没用了,即墨大夫止住了他,长叹道:“昔我先君威王,作敦铭文曰,以蒸以尝,保有齐邦,世万子孙,永为典常!所为立王者,为社稷也!所为立臣者,亦为社稷也。可现如今,齐国社稷已亡,田氏宗庙已绝……“
“我本来不敢有死志,但走到此处,实在不愿作为酋虏入咸阳,为秦人笑,臣当死之!”
言罢,他便将头猛地往抱着的石质华表撞去,用力极大,仿佛听到了西瓜开瓢的声音,即墨大夫瞬时间就血流满面,身体瘫软,眼看是不活了……
围观的秦人发出了一阵惊呼,齐王建则很伤心,哽咽了几句,想要下车,却被秦吏们拦住。
他只能掩住了自己的面,无颜再见臣子,又请过来查看的杨熊将即墨大夫妥善安葬了。
杨熊不屑一顾,随口安排属下道:“找本地啬夫,随便刨一个坑,埋了罢!”
等兵卒们将即墨大夫的尸体拖走,只留下两道血印后,默然良久的独臂老农才幽幽地说道:“韩、赵、魏、楚、燕、齐,每一国的国君虽然不肖,将相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但都有忠臣啊。”
黑夫也颇有感触,暗暗想道:“然,若六国国君从百余年前,就学会各爱其人,何至于此……”
不过纵然齐威王、宣王英明睿智,也难免除了或愚蠢自大、或鼠目寸光的子孙,像秦国这样从秦献公起就连出六七代贤君,真是抽大奖的概率。
再说了,若六王皆贤,黑夫就不可能这么轻松混上左庶长,手下的南郡子弟也会损失惨重。
老农摇头叹息了一阵,但很快就又高兴起来了:“我长孙也跟着蒙恬将军打了燕代,去了齐国,既然不用打仗,那他很快便能回来了!”
说完,他也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致,让孙儿搀着离开了。
黑夫则要等着过桥,所以他等到了车队的尾巴,风吹过车上盖着的竹席,露出了金灿灿的一角,让所有人惊叹不已。
讽刺的是,这数十车的黄金,都是过去十多年间,秦王派李斯、尉缭送给齐相后胜,让他不要助五国拒秦的。现如今,后胜连本带息地还了回来……
等押送齐王的车马全部通过后,杨熊才解除了灞桥的戒严,随着桑木在空中甩了个鞭花,黑夫的马车再度启程。
行驶在灞桥上,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齐人队列,黑夫只感觉一段历史,在他亲眼见证下收尾了。
他这六年来的东伐南征,总算告一段落。
随着齐国灭亡,春秋战国五百五十年的战乱,也宣告终结!
黑夫目光看向北面,他看到了渭水北岸的滚滚浓烟,那儿正在铸造巨大的金人,也看到了咸阳塬上,蓝天白云下巍峨壮观的宫阙!
始皇帝,在那儿等他去报到。
新的故事,也在等待黑夫去开启!
黑夫露出了笑,轻轻拍着车辕,为这么多年的奔忙,做个了总结。
”六王毕,四海一!“
PS: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