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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流越过黄土高原吹入关中要比陇西晚,越过中条山脉吹入中原大地同样要更晚。只是今年冬日晚的有限,陇西郡楚军冒着风雪向关中急进时,沙海也开始飞雪,昨日土黄色的原野一觉醒来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军营里的营帐夜里崩坍不少——雪落在乌幕上,很快便累积起厚厚的一层把乌幕压垮,一些士卒被冻伤,少部分还被冻死。
王翦清晨升帐的头一件事便是要求各都尉禀告本尉的死伤人数。平时这些工作会被放在最后,春夏、夏秋时节军营很容易发生疫病,由秋入冬,疫病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然而一夜风雪冻死冻伤了不少士卒,故而一升帐他就提及士卒冻死冻伤以及防寒保暖的问题。
王翦有幕府,每位都尉也有自己的小幕府。小幕府的建制和大幕府一样,也是股肱羽翼七十二人。其中天文谋士的必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法算则要‘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一夜风雪,天文谋士必须提前预警,今日风停雪住,艳阳高照,法算则要迅速统计本尉的伤亡,禀告都尉与幕府。
“本尉昨夜死十四人,伤七百六十九人。”
“本尉昨夜死二十七人,伤六百五十八人。”
“本尉昨夜死三十四人,伤八百一十四人……”
大幕内按照彼此的座次,一名都尉接一名都尉报出本尉的伤亡数字,冻死的士卒不能算多,只是几十人。不慎冻伤的倒是不少,可惜幕府方士对冻伤也没有太多办法,大多数只能任其自然痊愈。各都尉禀告时,王翦习惯性的眯着眼睛甚至是闭着眼睛听都尉们禀告,只有发现问题的时候他才会睁开眼睛,直视说话之人。
“本、本尉昨夜死四…十四人,伤一千……”都尉角胜说话时,王翦睁开了眼睛。本来就有些紧张的角胜看见大将军双目直射自己,惊得发不出声。两人的对视持续半秒,因角胜低头而中断。
王翦咳嗽一声,他的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几嗅,笑道:“都尉今日长襦跗注甚新。”
都尉的服饰与秦卒的服饰并没有太多不同,最大的区别在冠,都尉全是双卷尾鹖冠,而士卒头上多为介帻,一些人会戴最普通的皮弁,有爵位的那些则戴单板、长板冠。冠之外,差别较大的是甲,衣裳的差别并不明显,大家外衣都是下摆过膝的长襦,下裳则是跗注。长襦一般是两件,一外一内,颜色各邑。
王翦称赞角胜的长襦跗注甚新,帐内都尉的目光立即汇聚到了角胜衣裳上,花边装饰的细叶甲衣下,那件绿色的长襦确实很新,赤红色的跗注也很新,这是新衣。下雪之前北风狂卷,风沙漫天,大将军王翦身上也常是灰尘蒙蒙,其余将率的衣服不但脏,而且旧。秦国缺粮,秦国也缺布匹,角胜今日换了新衣确实有些奇怪,这还不知换新衣的时候。
“末将、末将……”王翦的赞美让角胜低头,他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衣裳为何是新的。
“我闻之,都尉昨夜大醉一场……”王翦看着低头的角胜,说出的话让角胜颤抖。“故今日聚将着新衣也,可有此事?”
“啊?”颤抖中的角胜禁不住啊了一句,急忙道:“无…无有此事。大将军、大将军明察。”
“明察?”王翦眯起了眼睛,身侧腹心刘池向后方看了一眼,一名甲士抱着一堆衣裳走到王翦身前,一名同样头戴鹖冠的军官也从后帐走到了王翦身前,角胜看到这个人好像看到鬼一样。
“杜左校,以我秦律,诬告者反坐,都尉昨夜饮酒大醉否?”大幕里的气氛立即不同了,这不再是日常军务,这是一场审判。
“禀大将军,都尉昨夜确是大醉。今晨升帐恐大将军嗅得酒味,故而换了新衣。”杜左校说话时角胜不敢抬头,不过他没有看角胜,而是转头在看其他都尉。“昨夜非一人饮酒,小人昨夜在帐外还听闻华都尉之声。”
喝酒很少一个人独饮,杜左校目光在人群里寻找时,华免心里就发毛,此时见他招出自己,人没有出来便瘫在了地上。王翦仿佛没有看到瘫倒在地的华免和跪下的角胜,他只喊:“军正何在?”
“下臣在。”军正出列,也站到了王翦身前。
“饮酒何罪?”王翦再问。听闻他的声音,支撑不住的角胜瘫倒在地。
“禀大将军,以大将军前令,饮酒死罪。”军正道。“饮酒而不恤士卒之寒,罪上加罪……”
“长公子、长公子,”角胜瘫倒的时候,听闻自己犯了死罪的华免倒是鼓起几分勇气,跪走到了护军扶苏身前顿首。“长公子救命。大将军苛也,秦律从无饮酒死罪者。末将到都尉帐中,盛情之下不得不饮了一爵,其后末将连夜巡视,本尉、本尉仅死十人、仅死十人啊!”
“既已饮酒,便是违律。”王翦看着华免很是不悦,他沉喝道:“甲士何在?”
王翦一喝,幕府甲士持殳而进,在军正的指示下,他们快速的将角胜架起拖了出去,轮到华免的时候,不甘认命的华免忽然向前抱住了扶苏的双脚,大喊道:“长公子救命!长公子救命。末将罪不至死啊!末将罪不至死啊……”
“放肆!”王翦大惊怒喝,他没想到华免会抱住扶苏的双脚。
“无礼!”扶苏身后的护军之将也是大喝,坐在扶苏身侧亚里士多德四世背后的扎拉斯急忙拔剑,大军都担心华免会对扶苏不利。
好在扶苏并不惊慌,只是有些手足无措而已,他不知该怎么处置抱住自己双腿不放的都尉。他想要说话时,呜呜哭嚎的华免惊吓中放开了他的双腿,幕府甲士不敢怠慢,连忙将他架了出去。这时候华免又开始哀嚎求救,但架出幕府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臣不慎,请长公子恕罪。”王翦起身至扶苏面前告罪,扶苏身高虽高,可他还只是淄衣少年。
“大将军何罪?”扶苏强笑,他本来想为刚才跪求自己的那名都尉求情,可父王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最终忍下求情的话,请王翦回到席上。
这时候都尉们继续禀告昨夜本尉士卒的死伤,而后又像往常那样言及军务,快到中午时这些都尉方才散去。扶苏不觉得今日的军议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但这个月被急急接出咸阳、与他坐在一起的亚里士多德四世看出了一些异样,连杀两名都尉后,剩下的都尉全都战战兢兢,担心自己有什么过错会被部下告奸,他们离开时又是深揖到地,不像以前那样鞠躬。
“只有让他们每时每刻都处于恐惧中,他们才会在战场上拼命。”深夜的护军大帐内,亚里士多德四世看着自己的学生,犹豫许久才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对扶苏的期望不像对毋忌那样高,但毋忌的结局很悲惨,他死于一次伪造的事故,被扎拉斯推下了悬崖。
“一定要这样?”扶苏看着自己的老师,上午在幕府他差一点就为华免求情。
“必须这样做,王将军是正确的。”亚里士多德四世微笑。
说完这话他知道扶苏想说什么——他曾不止一次提起波斯人入侵希腊时,希腊各邦的公民为了城邦的自由拿起武器,他们毫不畏惧的与数量惊人的波斯军队英勇作战;他曾不止一次向扶苏提起什么是自由,提起东方那些专制的君主。他知道扶苏很难接受自己这样的言辞,于是补充道:“最少在秦尼必须如此。”
“我不想这样。”扶苏知道在老师眼中秦国是一个标准的东方专制国家,她的专制程度与波斯帝国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用利益和暴力胁迫驱使她的臣民为君王服务。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也全在此:他希望秦国成为一个希腊式的自由城邦,但在父王的推动下,秦国正在变成一个专制的帝国。
“你必须接受。”磨砺让人早熟,亚里士多德四世了解自己的学生。“不然,你的父亲会让你的弟弟继承他的王位,而不是你。。”
“可我……”对王子而言,老师就是他最早的幕僚。扶苏相信老师说的是实话,这次前往怀县向父王问安,他感觉到了父王对自己的冷漠。如果是以前,父王肯定不会让自己匆匆前来沙海大营。
“扶苏,你一定要得到你父亲的信任,就像亚历山大大帝得到他父亲腓力二世的信任一样。”亚里士多德四世再度劝告。“如果你想改变什么,做些什么,可以在你成为秦尼王以后。”
“以后?”扶苏念着这个词,随即摇头:“不会的。我的母亲是楚尼人,父王……”
“但是秦尼军队喜欢你,崇敬你。”亚里士多德四世说道。“腓力二世被刺杀后,是马其顿军队选择了亚历山大做他们的国王,而不是腓力二世的伙友和王廷内的大臣。他们反而不太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