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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州州城宜春,当朝都官郎中郑谷亲族聚居的郑氏大宅当中,也有人在翻阅着一册来自潭州境内刊行的新册子。
其中的主要内容却是出自韩非子的《五蠹》之论,也是如今太平政权当中新补吏员和将官迁转,所需要修习的内容之一,简明直白大意就是:
那些著书立说的人,称引先王之道来宣扬仁义道德,讲究仪容服饰而文饰巧辩言辞,用以扰乱当今的法令,从而动摇君主的决心;
那些纵横家们,弄虚作假,招摇撞骗,借助于国外势力来达到私人目的,进而放弃了国家利益;
那些游侠刺客,聚集党徒,标榜气节,以图显身扬名,结果触犯国家禁令;
那些逃避兵役的人,大批依附权臣贵族,肆意行贿,而借助于重臣的请托,逃避从军作战的劳苦;
那些工商业者,制造粗劣器具,积累奢侈资财,囤积居奇,待机出售,希图从农民身上牟取暴利。上述这五种人,都是国家的蛀虫。
君主如果不除掉这五种像蛀虫一样的人,不广罗刚直不阿的人,那么,天下即使出现破败沦亡的国家,地削名除的朝廷,也不足为怪了。
而现在在太平军的论调当中又增加了第六蠹,也就是豪族大户、田主缙绅之流;
他们虽然广占土地,而贪得无厌兼并和强取豪夺的掠夺弱小平民和贫户之产。令广大劳动者几无立锥之地,耕者尤饿死,织者几与冻毙;哪怕卖儿卖女尚不得已供奉,只能在卖身为奴或是辗转于逃荒之途,竞相填死于沟壑。
所以只有追随太平军的旗下,逐一打烂这些趴在广大百姓身上吸血的蠹虫,及其所罗织和缔造的吃人规矩与枷锁,在《太平田亩制度》的主导下重开颁田故事,才有可能回到古时人人有地种有工作,依靠努力与勤奋就能得以自足衣食的好时代。
“他果然尊奉的是法家的故彀,崇尚暴秦之严刑峻法以为先的商君、韩子源流啊。骨子里行的还是古时军功田爵的故智啊。。”
满脸皱纹如沟壑的郑氏族长,对着另一位在府上做客的对方名士徐东野恳声道。
“只是商君变法乃以秦孝公之邀,自上而下重金悬柱以为立信,屠戮公族旧贵以为立威,遂得以泽及世代的强秦之法。而这为太平贼之主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乃以自下而上蛊惑和鼓动草民、氓首为前驱和造势;杀戮豪强大户以为威势,收聚田土财帛收买饥民、贫家以为附骥,做的乃是倾覆天下的混沌之道啊。。。“
“如今眼见州城易手在即,我郑氏身为首当其冲的城中大姓,只怕在所难免了。。只能寄望他是法家的门徒之下,不至于残横诛连和恣意滥行过甚了。。”
“这些年在世事艰巨之下,我郑氏行事虽然称不得问心无愧,然而还是有一些子弟算得上是洁身自好而与诸事无干的啊;是以还请先生带他们出走去,且与本家撇清干系才是啊。。”
“如今本家已有守愚(郑谷)闻达朝中,家门宗嗣且得指望了。故而,日后无论先生是令他们前往入幕,还是就地事贼都无妨了。。这样至少日后天下重新安定,我家都有一直血脉可以传续而下啊。。”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有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哭喊道,
“阿翁大事不好了,突然有人开门迎了贼军入城,已然控制了诸门出入,而引众正向本家儿来了。。”
半响之后,
随着破门而入的惊呼和哭喊,怒骂的喧闹声,曾经在袁州根植绵延十数代至今号称“小半城”的宜春郑氏,就这么灰飞烟灭于轰然而至的时代大潮之间了。
而被从后门给带出来的徐东野,亦是不由的有些隐隐的兔死狐悲和怅然感伤起来。然而他这副心情刚刚体现在脸上,却被自己昔日的学生,如今负责联络他的陈彦章瞅见了,不由开声相询道:
“先生是否觉得有些不忍呼,说实话,当初我也是有些不忍和不解,为何有些颇有名声的积善之家也不得幸免呢。。”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起来继续道。
“然而当我随义军中,眼见和接触到了那些辗转于道途的流民饿殍,那些弃置于沟壑的累累童骸,那些枷具在刑房和地牢的田户、佃客,那些视若猪犬而被肆意打杀弃尸的卖身奴婢。。。我就再没有困惑和惶然了。。”
“这世上所谓积善之家,得以创下累累名声的家当又是当何来,还不是堆砌在世世代代被穷剥罗尽之后,无数氓首小民的累累尸骨之上么;先生敢说这家大宅里的多数人,就对底下那些奴仆役使的作为毫无知觉么。”
“他们只是对这其中的弊情和苦难,装作不知道或是视而不见而已,这样才能心安理得的受用那些家中聚敛而来的膏血,维持他们富贵体面的日常行举;然后再吟诗作对感叹一番民生艰巨和官府暗堕,相互吹捧传唱揶揄了名声之后,就是一方颇有良心的家世门第了。。”
“是以,太平军中时常有句话叫做,累势山崩之下岂又完全无辜,或有毫无干系的任何一块土石么;是这世道已经容不得这些虚有其表的积善之家,在盗世欺名的继续苟存下去。然而,那位大人又有句话令我深以为然的,便是:一家哭乃至数家哭,总是好过万家哭。。千万家哭,总好过天下具哭。。。”
“而今这天下之患,最缺少的便是这种令一家、数家哭而万家得笑;千家、万家具哭而天下尽然欢颜的,改换天地经纬的不世之人啊。。”
“而先生素来洁身自好而安贫乐道,唯以教化初衷不改;难道还会替这些吃尽生民膏血的蠹虫之辈,有所感同身受么。。他们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而令亲眷族人得以安然受用的时候,可曾有想起过先生的教导和交情呢。。”
“如今的太平军上下虽大多起于微寒,却是矢志践行上古先贤‘有教无类’的大道,而令万千氓首、小民都有泽及教化、启蒙开智的机缘。。正需要先生的这一身学识和志向,共襄盛举尔。。。”
。。。。。。。。
时间就像是指间沙一般的轻易流逝而过,开春的江上依旧是寒风料峭,周淮安却站在船头上巡阅着自己阵列在江边的步队。
在这段时间里,相对于湖南境内忙于生产和建设的有限平静;荆南境内向着山南全力渗透的外围;位于江东诸道可谓是遍地烽烟再起。
得到了支援而安然度过了战后最初的疲弱期之后,黄巢亲率的东路大军再度势如破竹的沿江而下所向披靡,挥师掠夺饶州、信州、池州、宣州、歙州、杭州等十五州之地,部众又发展到二十万人。
当然了,这短期内扩充起来的号称二十万之众,其中有多少水分又有多少真实的成色就完全不好说了;但是不管怎么将在黄巢的兵锋之下,大江以南的江东、江西、两浙诸道,已经是没有明面上可以阻挡和限制他的存在了。
就连号称东南强镇之一的镇海军节度使周宝,也只能勉强分兵保住自己理所在内的几处名城大邑坚守不失,而对于其他地方彻底放弃治疗,而任其自行兴灭了。
至于江东三镇之一的宣歙观察使裴虔余,更是麾下宁国军大败亏输之后弃城潜逃了;直接把治所宣州丢给了黄巢的本阵;
乃至江东另一镇的浙东观察使柳瑫麾下就更加不堪了;当初他是朝廷委派着渡海前来收拾地方局面的,除了几船的犒赏之物意外,就再没有多少军卒以为凭仗了。就连麾下的义胜军也是近年重建起来的新师之选。
因此,在失去了淮南军为外援和呼应,又在黄巢大军压境之下,他麾下的义胜军却闹出了犒赏不均的纷争。然后被他已经投贼的前任崔缪给劝诱和说动了旧日的部下,而乘他在城门观战鼓舞士气的时候,暴起发难给捆拿送出去开城投降了。
城中义胜军的大部因此一哄而散,一部分就低投降和归附了黄巢的本阵,还有一部分而流散四窜道乡野当中变成新的匪患和寇盗来源了。而接下来的时间里,义军阵营中所面对的主要战斗和冲突,反而是发生在与那些土团、镇戍兵为代表的地方势力之间。
比如通过海上一直与广府往来不绝,位于杭州的地头蛇八都团练使董昌,就击败了好几支轻掠其境的义军别部,反而乘机在官军失去控制力的越州(今浙江绍兴)和湖州,扩大了不少地盘和人口。
在此期间也有一个名为钱镠的石镜都副将,以勇猛善战而开始崭露头角名闻当地。然后不出所料的引起了董昌的忌讳和提防,被委任称为水军都将而负责往来广府之间的船舶护航。
至于长江北岸的淮南军则在这冬天里,就像是失明了一般的对着对岸的烽火各种不闻不问。唯一比较明确的消息就是,扬州方面开始召集各地的守臣和驻军将领。
事实上,如今太平军在大将军府当中,其实也是有着相应的消息来源,和比较稳定的交流渠道的。
道理很简单,虽然大将军府名下,很多义军将领在明面上对于太平军所属实力,各种羡慕妒忌恨和不以为然之类的,但是私底下通过部下之间交通往来,却是一直就没有断绝过的时候。
尤其是在这段时期,更是有着爆发性的增长趋势。原因也不难理解,他们大多数有争战和抄掠的经验,但是却没有生聚和产出的观念、手段。
然而在战争当中的死伤需要抚恤和补充,日常的军队需要供养,并维持训练和装备的状况,将领们也需要维持较高水准的奢侈享受和相应待遇。更别说前些日子信州大战之后,各部义军扩充起来的巨大资源缺口。
因此,在每一次战斗之后将所获尽可能变现,而不是白白堆积在帐房里霉烂、朽坏,就不可避免的要与掌握了长江中游和岭外地区的太平军,私下进行打交道以获得相应的所需物资和财富。
虽然他们处于明面上的一致立场,大多数在口头上与太平军之主势不两立云云;但是私底下通过曹师雄、朱存、张居言,或是级别更低一些的高季昌、王重霸、李响之流,都有的是相应名义下进行暗地里交通的故旧渊源;也就是郭言没有人勾搭而已。
所以,当黄巢的大军席卷东南而势如破竹遍地征战之期,大江之上往来于江陵满载各色物产的船只,也是如同过江之鲫一般络绎不绝,其中经营的项目也从原本基本的粮秣军资,迅速扩大到了方方面面。
对于太平军而言这也是一件好事情,用清空陈年积压的库存,来换取义军本阵手中掳掠的财货和其他资源,还能变相的支援和扶持义军的势头,也是一本万利而好处颇多的生意。
以至于,甚至有胆大不韪的义军将领,开始贩卖起相应的官军俘虏和义军的伤病员来了。当然了,前者算是平均水准尚好的壮劳力,可以用来承担一些危险而繁重的劳役,后者则是买一送一搭配的添头。
因为对于某些义军将领而言,除了少数亲族出身的精锐、秦兵之外,大多数伤病员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拖累和负担。但是为了整体的士气人心着想,又不能随便丢弃他们;因此一旦太平军提供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之后,就迫不及待打着各种旗号和借口,暗地里给安排过来了。
至少对他们而言,用节省下来的钱粮物用,又可以招募更多吃不上饭的丁壮来给自己卖力。虽然也有人觉得这样做是不对路,但是却无法抗拒眼前利益所带来的迅速见效整体势头。
所以,作为大将军府中高层为首的核心机要,固然是没那么容易打探到的,但各种源自军府中下层和外围各部的消息却是委实不少的。是以就连来自黄门八子中人,或是左军师李俊儒之流手下的消息都有;
就算是有人讨厌行事和作风异于常人的虚和尚,及其所代表的太平军势力,但是却基本没有人会讨厌从太平军这边获得的财货;或者说是掩藏在各种名义和关系之下,所直接或是间接获得利益和好处,已经足以让人选择性无视了。
是以,在经过了将近半个多月时间准备工作,收集和打探消息往来的过渡和缓冲之后。公开婉拒了来大将军府任命和封赏的周淮安,还是决定前往江州与这位天下义军的共主会晤一时;也是谋求盟定一下日后的势力范围和经营方向的打算。
当然了,这一次肯定是带着足够规模的军队前去参加会盟,亦是一种相应的武装和实力宣示手段。虽说受到邀请的,同样还有其他已经在地方上形同自立的别部义军势力;但是实际上的阵营格局当中还是以太平军和黄巢的本阵为主导才对。
藉此展示一下太平军日新月异的肌肉,也可以避免日后义军阵营当中更多的摩擦和冲突;乃至一些来自于暗中的无端恶意和麻烦。招人嫉恨是一回事,但是能够让对方觉得得不偿失,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