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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孤鸿憎恶做梦。
好像是从齐家灭门开始,齐孤鸿便开始对梦境产生出无法形容的巨大恐惧和厌恶,每天清晨,他都要不停告诉自己,齐家已经灭门了,他要接受并习惯这个现实,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他要学会站起来,不要再想什么没意义的事情……
而他之所以要每天这么不停对自己强调,正是因为齐孤鸿几乎每天都是从睡梦的折磨中醒来的,那些梦境大多极其残忍,齐孤鸿在西方留学时曾经听过一些心理学的课程,据说梦境是很神奇的,人们在梦里的时间其实只有几分钟,但是梦里却能跨越几昼夜、甚至几个世纪、几段人生,那是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时间维度,是现代科学物理所根本无法解释的存在,就像某部佛教典籍中说高僧走入了牛角,牛角没有变大,而人也没有变小一样,是我们用现代人自以为聪敏无比的智慧所无法解释的东西,我们无法理解几分钟为什么会变成几个世界,不理解一个大脑为什么能膨胀出整个宇宙,没办法解释为何梦境中的一切极度虚幻,但在那当下我们却觉得如此真实,而那个“当下”指的到底是什么时候?某一分某一秒?是梦境里的某一秒,还是什么?梦是否以秒为计数单位?如果说梦境中的一切只不过是现实世界的一秒,那么梦境中飞速转动的轮回究竟有多长?万分之一秒乃是更多?而齐孤鸿根本无暇考虑梦境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他就像个盲人在大海中漂流求生,根本没有力气去考虑其中的道理,只能深受其折磨,齐孤鸿并未亲眼见到齐家究竟是如何被灭门的,当时具体的过程和细节都无从得知,但是梦境却能创造出无数个版本,每个都不一样,齐孤鸿无从探究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的,或者说……就算他不停告诉自己其实那些都是假的,但内心的痛楚却是无法逃避的。而灭门却只是最初级的痛苦,比这残忍的还有更多更多,齐孤鸿曾梦到自己的未来,梦到自己后来无论如何努力还是逃不过敌人的追杀,他梦到过很多版本,有时候是像条狗一样跪在章杳面前求他原谅,答应一辈子给他为奴,但最终还是被他一蛊毙命,有时候是他终于摆脱了被灭门的痛苦记忆,但当他终于功成名就儿孙绕膝时,章杳又突然出现在他最喜悦的时候轻而易举将他杀了,在那些梦境中,齐孤鸿记不起自己的妻子叫什么、住在多么富丽堂皇的家宅中,子女虽然好像很爱戴他,但是每个人都只是一张模糊得看不清五官的面容,仿佛他们的存在就只是为了烘托那一刻的痛苦……
而最疼的,是齐孤鸿梦到齐家其实没有灭门,那一切都是一场幻梦——为了能让自己信服,他编造出了各种天衣无缝的解释,诸如其实齐秉医早就料到仇人逼近,所以他特地制造出灭门假象,他重新找到齐孤鸿并向他道歉,说是为了让敌人信服,才不得不瞒着齐孤鸿,让他也遭受了这样的痛苦,但是好在他们终于逃出来了……
没错儿,那个梦是最痛苦的,齐孤鸿记得自己当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天色清朗朝阳明媚,他在半睡半醒中还对那个梦境深信不疑,等着起身后去找齐秉医,可直到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所有的欢愉都是梦境对自己的嘲弄。
更可怕的副作用在于,齐孤鸿因此对身边的人都充满了厌恶,他明明是可以活在梦里的,就像刚才所说,很多时候他醒来后还是对梦境深信不疑,但接下来出现的唐鬼等人,这些真切实在出现的人却会打破他的美梦,狠狠地将他拽到冰冷结实的地面上,他甚至幻想着如果唐鬼他们不存在的话,或许梦境就能一直延续,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留在其中,永不醒来……
当时那些感觉都是真切存在的,虽然,后来的齐孤鸿终于在某一瞬间学会不再被梦境麻痹,可是当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真真切切的,若是如此想来的话,其实现在回想当时的过程,也觉得自己当时执迷沉溺在梦中的阶段仿佛也只是一场梦,但是齐孤鸿在某个瞬间突然醒过来了,以至于,虽然不过是去年的事情,但他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好像几万年前的梦境一般遥远,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自己竟然又一次被梦境控制了,他本以为有些考验他已经熬过来了也再也不会沉溺其中了,可现实并非如此,齐孤鸿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他开始怀疑一切。
去年的事情真的是真实的吗?自己真的被梦境控制了,抑或说只是一场梦中梦?六天前的事情是真的发生的吗?或者,正如唐鬼所说,那些地宫中发生的一切事情真的是一场梦……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真实的吗?
现在,是真实的吗?
齐孤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面前的唐鬼,他的手在棉被里轻轻动了一下,使劲儿掐着自己的手,他真切感觉到了痛楚,可是一瞬间却觉得无比悲凉,鼻尖酸涩,眼泪一下便流了下来——这疼痛可能也是假的,本来也没有什么会是真的!他听到唐鬼关切不已地拍着自己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却压根儿懒得去认真听,反正,可能也是假的,或许几天后他会再次醒来,到时候他再追问唐鬼当时跟自己说过什么肉麻的话,唐鬼也会告诉他其实都是一场梦,他会在这一场梦里浑浑噩噩死去,然后又从另外一段人生中猛地醒来,继而再经历一切反正到头来也没有结局的痛苦……
这一年,湘西的天气很好,比往年要暖和,到了寿终正寝日子的花儿开得比往年都鲜艳,千古镇的天也总是清朗的,农人们都很开心地讨论着今明两年的收成,觉得终于能吃饱饭了,但是没有人提及那天施粥时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人察觉到齐孤鸿的痛苦,他们在他们的梦里,自然无法感知到齐孤鸿梦境中的内容。
金玢等人都在惴惴不安,他们猜测着齐孤鸿会有怎样的反应,但他们的猜测也像是一场梦,在脑海中真真切切预演过一次,然后就那么虚无缥缈地结束了,没有对接下来的事情造成任何影响,至少齐孤鸿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差不多有七八天的日子,齐孤鸿都没有说话,在第九天的早上,水絮起来准备早饭,突然看到齐孤鸿蹲在房顶的飞檐上,好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鸟,在寂静之中俯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