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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回首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纳兰容若《荷叶杯》
开了春,琳琅才渐渐好起来。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玉箸见琳琅日渐康复,已经可以如常应对差事,极是欢喜,说:“皇上要去保定行围,咱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谨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总管,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
琳琅自入宫后,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叹。喜的是偶然从车帷之间望去,街市城郭如旧。叹的是天子出巡,九城戒严,坊市间由步兵统领衙门,会同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由御前大臣负责统领跸警。御驾所经之处,街旁皆张以黄幕,由三营亲兵把守,别说闲人,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黄土壅道之上远远只望见迤逦的仪仗銮驾,行列连绵十数里。其时入关未久,军纪谨肃,只听见千军万马,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
至晚间扎营,营帐连绵亦是数里,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旷原之上,月高夜静,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噼叭”有声,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巡逻,甲铠上镶钉相碰发出丁当之声,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着那灯理好一件蓝缎平金两则团龙行袍,忽听远远“呜咽”一声,有人吹起铁簧来,在这旷野之中,静月之下,格外清回动人。其声悠长回荡,起伏回旋不绝。玉箸“咦”了一声,说:“谁吹的莫库尼?(莫库尼,满族传统的一种乐器)”琳琅侧耳细听,只听那簧声激荡低昂,隐约间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百万,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这定是位统兵打仗的大将军在吹。”
待得一曲既终,铁簧之音极是激越,戛然而止,余音不绝如缕,仿佛如那月色一样,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说:“吹得真好,听得人意犹未尽。琳琅,你不是会吹箫,也吹来听听。”
琳琅笑道:“我那个不成,滥竽充数倒罢了,哪里能够见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宫里,就咱们几个人,你还要藏着掖着不成?我知道你是箫不离身的,今儿非要你献一献不可。”此番浣衣房随扈十余人,皆是年轻宫人,且宿营在外,规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来,见玉箸开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围上来。琳琅被吵嚷不过,只得取出箫来,说:“好吧,你们硬要听,我就吹一曲。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听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
琳琅略一沉吟,便竖起长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回首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玉箸不通乐理,只觉箫调清冷哀婉,曲折动人。静夜里听来,如泣如诉,那箫声百折千回,萦绕不绝,如回风流月,清丽难言。一套箫曲吹完,帐中依旧鸦静无声。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说不上来好在哪里,不过到了这半晌,依旧觉着那声音好像还在耳边绕着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夸奖了。”一语未了,忽听远处那铁簧之声又响起来,玉箸道:“那铁簧又吹起来啦,倒似有意跟咱们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却是一套《月出》。此乐常见于琴曲,琳琅从未曾听人以铁簧来吹奏。簧声本就激越,吹奏这样的古曲,却是剑走偏锋,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乐中霸气犹存,并无辞曲中的凄楚悲叹之意,反倒有着三分从容。只听那铁簧将一套《月出》吹毕,久久不闻再奏,又从头吹遍。琳琅终忍不住竖箫相和,一箫一簧,遥相奏和,居然丝丝入扣。一曲方罢,簧声收音干脆清峻,箫声收音低回绵长。那些宫人虽不懂得,但听得好听,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着嚷起来。正七嘴八舌不可开交的热闹时节,忽见毡帘掀起,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
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只见当先那人气宇轩昂,约摸二十六七岁,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顾盼之间颇有英气,目光如电,向众人面上一扫。众人想不到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见他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万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之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错愕在当地。惟琳琅只略一怔忡,便行礼如仪:“奴才叩见裕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头请安。
福全却只举一举手,示意众人起来,问:“适才吹箫的人是谁?”琳琅低声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声,问:“你从前认识我?”他虽常常出入宫闱,但因宫规,自是等闲不会见到后宫宫人,他身着便服,故而帐中众人皆被瞒过,不想这女子依旧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从前并没有福气识得王爷金面。”福全微有讶色:“那你怎么知道?”琳琅轻声答:“王爷身上这件马褂,定是御赐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见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绒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显贵如亲王阁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这上头露了破绽,不由微笑道:“不错,这是皇上赏赐的。”心中激赏这女子心思玲珑细密,见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宝光流转。福全却轻轻嗽了一声,说:“你适才的箫吹得极好。”
琳琅道:“奴才不过小时候学过几日,一时胆大贸然,有辱王爷清听,请王爷恕罪。”福全道:“不用过谦,今晚这样的好月,正宜听箫,你再吹一套曲来。”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细细吹了一套《九罭》。这《九罭》原是赞颂周公之辞,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卓异于群子,武王即位,则以忠诚辅翼武王。她以此曲来应王命,却是极为妥切,不仅颂德福全,且将先帝及当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贤圣。福全听了,却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听完,方问:“你念过书么?”
琳琅答:“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福全点一点头,环顾左右,忽问:“你们都是当什么差事的?”玉箸这才恭声答:“回王爷的话,奴才们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声。忽听帐帘响动,一个小太监进来,见着福全,喜出望外地请个安:“王爷原来在这里,叫奴才好找。万岁爷那里正寻王爷呢。”
福全听了,忙带人去了。待他走后,帐中这才炸了锅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气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没想到竟是裕王爷。琳琅,亏得你机灵。”琳琅道:“姑姑什么没经历过,只不过咱们在内廷,从来不见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时没想到罢了。”玉箸到帐门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说:“这就打开铺盖吧,明儿还要早起当差呢。”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去铺了毡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铺盖正在玉箸之侧,她辗转半晌,难以入眠,只静静听着帐外的坼声,远远像是打过三更了。帐中安静下来,听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声。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便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玉箸却低低问:“还没睡着么?”琳琅忙轻声歉然:“我有择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说:“我也是换了地头,睡不踏实。”顿了顿,依旧声如蝇语:“今儿瞧那情形,裕王爷倒像是有所触动,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虽在暗夜里,琳琅只觉得双颊滚烫,隔了良久方声如蚊蚋:“姑姑,连你也来打趣我?”玉箸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爷是皇上的兄长,敕封的亲王。他若开口向皇上或太后说一声,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做声,久久方道:“姑姑,我没有那样天大的福气。”
玉箸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实说,假若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屈,你的造化应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琳琅骇异之下,终究只低低说:“姑姑你竟这样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于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旧只是耳语道:“其实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遇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造化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假若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分。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吧。”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洗浣。春三月里,芳草如茵,夹杂野花纷乱,一路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几槌,忽然“哎呀”了一声,她本不惯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却叫那水濡湿了鞋,脚下凉丝丝全湿得透了。见几个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浅水之中,不由笑道:“虽说是春上,踏在水里不凉么?”一位宫女便道:“这会子也惯了,倒也有趣,你也下来试试。”琳琅见那河水碧绿,清澈见底,自己到底有几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这样急呢。”旁边宫女便说笑:“这样浅的水,哪里就能冲走你?”琳琅只是摇头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语晏晏间,忽见一个小宫女从林子那头寻来,老远便喘吁吁地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里的一件江绸衫子便顺水漂去了,连忙伸手去捞住。将衣筐、衣槌交给了同伴,跟着小宫女回营帐去。只见芸初正坐在那里,琳琅笑道:“我原猜你应该也是随扈出来,只是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按规矩,御前当差的人是不得随意走动的,芸初略有忧色,给她瞧一件石青夹衣。琳琅见那织锦是妆花龙纹,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却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芸初道:“万岁爷今天上午行围时,这衣裳叫树枝挂了这么一道口子,偏生这回织补上的人都留在宫里。”玉箸在一旁道:“琳琅,你素来针线上十分来得,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该勉力试一试,可是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连累了姑姑和芸初。”芸初道:“这回想不到天气这样暖和,只带了三件夹衣出来。晚上万岁爷指不定就要换,回京里去取又来不及,四执库那些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拿到你们这边来。我知道你的手艺,你横竖只管试试。”
琳琅听她这样说,细细看了,取了绷子来绷上,先排纬识经,再细细看一回,方道:“这会子上哪里去找这真金线来?”玉箸说:“我瞧你那里有金色丝线。”琳琅说:“只怕补上不十分像,这云锦妆花没有真金线,可充不过去。”芸初脸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说道:“我先织补上了,再瞧瞧有没有旁的法子。”对芸初道:“这不是一会子半会子就能成的事情,你先回去,过会儿补好了,再打发人给你送去。”
芸初本也不敢久留,听她这样说,便先去了。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的,琳琅劈了丝来慢慢生脚,而后通经续纬,足足补了两个多时辰,方将那道口子织了起来。但见细灰一线淡痕,无论如何掩不过去。玉箸叹了口气,说:“也只得这样了。”
琳琅想了一想,却拈了线来,在那补痕上绣出一朵四合如意云纹。玉箸见她绣到一半,方才抚掌称妙,待得绣完,正好将那补痕掩盖住。琳琅微笑道:“这边肩上也只得绣一朵,方才掩得过去。”
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将衣裳挂起来看,果然天衣无缝,宛若生成。玉箸自是喜不自禁。
玉箸打发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这几个时辰不过胡乱咽了几个饽饽,这会子做完了活,方才觉得饿了。玉箸说:“这会子人也没有,点心也没有,我去叫他们给你做个锅子来吃。”琳琅忙说:“不劳动姑姑了,反正我这会子腿脚发麻,想着出去走走,正好去厨房里瞧瞧有什么现成吃的。”因是围猎在外的御营行在,规矩稍懈,玉箸便说:“也罢,你去吃口热的也好。”
谁知琳琅到了厨房,天气已晚,厨房也只剩了些饽饽。琳琅拿了些,出帐来抬头一望,只见半天晚霞,那天碧蓝发青,仿佛水晶冻子一样莹透,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她贪看那晚霞,顺着路就往河边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溅溅,晚风里都是青草树叶的清香,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低低地在树丫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