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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也觉着是冻着了,跟画珠回到屋里,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阵子,方觉得缓过来。画珠先自睡了,不一会儿琳琅便听她呼吸均停,显是睡得熟了。火盆里的炭火燃着,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灯里的油不多了,火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了拨灯芯,听窗外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稳,半梦半醒之间,那风声犹如在耳畔,呜咽了一夜。
那春寒料峭的晚风,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来,便有些气滞神饧,强打精神做了大半个时辰的差事。画珠就问:“你别不是受了风寒吧?昨天下半宿只听见你在炕上翻来覆去。”琳琅说:“哪里有那样娇贵,过会子喝碗姜汤,发散发散就好了。”不想到了下半晌,却发起热来。玉箸见她脸上红彤彤的,走过来握一握她的手,“哎哟”了一声,说:“我瞧你那脸色就不对。怎么这样烫人?快去躺着歇一歇。”琳琅犹自强撑着说:“不必。”画珠已经走过来,连推带搡将她搀到炕上去了,说:“横竖差事还有我,你就歇一歇吧。”
琳琅只觉乏到了极处,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她人发着热,恍恍惚惚却像是听见在下雨,人渐渐醒来,才知道是外间嘈嘈切切的讲话声。那声音极低,她躺在炕上心里安静,隔了许久也才听见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谁说着话。她出了一身汗,人却觉得松快些了。睁眼看时,原来已经差不多是酉时光景了。
她坐起来穿了大衣裳,又拢了拢头发,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外头,踌躇了一下方挑起帘子。只见外面炕上上首坐着一位嬷嬷,年纪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缎织暗花梅竹灵芝袍,头上除了赤金镶珠扁方,只插带通花。拿了支熟铜拨子正拨手炉里的炭火,那左手指上两支三寸来长的玳瑁嵌米珠团寿护甲,碰在手炉上丁当作响,穿戴并不逊于主子。玉箸见琳琅掀帘出来,忙点手叫她:“这是太后跟前的英嬷嬷。”
琳琅忙请安,英嬷嬷却十分客气,伸了手虚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脸来,那英嬷嬷却怔了一怔,方牵着她手,细细打量一番,问:“叫什么名字?”又问:“进宫几年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问她:“好些了么?怎么起来了?”琳琅道:“难为姑姑惦记,不过是吹了风,受了些凉寒,这会子已经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饭吧,画珠她们都去了呢。”
待她走后,玉箸方笑着向英嬷嬷道:“嬷嬷可是瞧上这孩子了么?”英嬷嬷笑了一声,说道:“这孩子骨子清秀,竟是个十分的人才。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说句僭越没有上下的话,我瞧她的样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爷的端敬皇后那品格。”玉箸听了这一句,果然半晌做不得声,最后方道:“我们名下这些女孩子里,数这孩子最温和周全,针线上也来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没福。”英嬷嬷说道:“太后想挑个妥当人放在身边服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后宫虽大,宫人众多,皆不知道禀性底细,不过叫我们慢慢谋着。”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你刚才说到画珠,是个什么人,名字这样有趣?”
玉箸笑道:“这孩子的名字,倒也有个来历。说是她额娘怀着她的时候,梦见仙人送来一轴画,打开那画看时,却是画得极大一颗东珠。因此上就给她改了小名儿叫画珠。”英嬷嬷“哎呀”了一声,说:“这孩子只怕有些来历,你叫来我瞧瞧吧。”玉箸于是叫了小宫女,说:“去叫画珠来。”
不一会儿画珠来了,玉箸叫她给英嬷嬷请了安。英嬷嬷方看时,只见粉扑扑一张脸,团团皎若明月,眉清目秀。英嬷嬷问:“多大年纪啦?”画珠答:“今年十六了。”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齿,娇憨动人,英嬷嬷心里已有了三分喜欢。又问:“老姓儿是哪一家?”画珠道:“富察氏。”英嬷嬷道:“哎呀,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家子。”
玉箸便笑道:“怨不得这孩子与嬷嬷投缘,人说富察氏出美人,果然不假。嬷嬷年轻时候就是美人,画珠这孩子也是十分齐整。”英嬷嬷放下手炉,牵了画珠的手向玉箸笑道:“你不过取笑我这老货罢了,我算什么美人,正经的没人罢了。”画珠早禁不住笑了。英嬷嬷又问了画珠许多话,画珠本就是爱热闹的人,问一句倒要答上三句,逗得英嬷嬷十分高兴,说:“老成持重固然好,可是宫里都是老成持重的人,成年累月的叫人生闷。这孩子爱说爱笑,只怕太后也会喜欢呢。”
玉箸忙对画珠道:“英嬷嬷这样抬举你,你还不快给嬷嬷磕头。”画珠连忙磕下头去,英嬷嬷忙伸手扶起,说:“事情还得禀过太后,请她老人家定夺呢,你慌着磕什么头?等明儿得了准信儿,再谢我也不迟。”
玉箸在一旁笑道:“嬷嬷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嬷嬷既能看得上,必也能投太后的缘。”
英嬷嬷果然十分欢喜,说:“也不过是跟着主子久了,摸到主子一点脾气罢了,咱们做奴才的,哪里能替太后老主子当家。”起身说:“可迟了,要回去了,预备侍候太后安置呢。”玉箸忙起身相送,又叫画珠:“天晚了,提灯送嬷嬷。”
画珠答应着点了灯来,英嬷嬷扶着她去了。琳琅吃过饭回屋子里,玉箸独个坐在那里检点衣裳,琳琅上前去帮忙。玉箸不由幽幽叹了一声,说:“你既病着,就先去歇着吧。”琳琅道:“躺了半日了,这会子做点事也好。”玉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也是强求不来的。”琳琅微笑道:“姑姑怎么这样说?”玉箸凝望她片刻,她既生着病,未免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憔悴,乌亮的头发衬着那雪白的脸,一双眸子温润动人。玉箸缓缓点一点头,说:“你啊,生得好,可惜生得好错了。”琳琅道:“姑姑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玉箸道:“添上炭就去睡吧,天怪冷的,唉,立了春就好了。”
琳琅顺着她的话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添了炭,却拿了针线来就着灯绣了两支线,等画珠回来,方一同睡了。她是偶感风寒,强挣着没有调养,晚上却做了绣工,那又是极劳神的活计,到了下半夜四更时分,又发起热来。画珠等到天明起来,见她烧得脸上红红的,忙去告诉了玉箸,玉箸又去回了总管,每日去取药来吃。
她这一病来势既猛,缠绵半月,每日吃药,却并无多大起色,那发热时时不退,只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恍惚是十来岁那年生病的时候,睁眼就瞧见窗上新糊的翠色窗纱。窗下是丫头用银吊子替她熬药,一阵阵的药香弥漫开来。窗外风吹过花影摇曳,梨花似雪,月色如水,映在窗纱之上,花枝横斜,攲然生姿。听那抄手游廊上脚步声渐近,熟悉而亲切。丫头笑盈盈地说:“大爷来瞧姑娘了。”待要起来,他已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
她一惊就醒了。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药吊子搁在炉上,煮得嘟噜嘟噜直响。她倒出了一身的汗。小宫女进来了,连忙将药吊子端下来,喜滋滋地告诉她说:“琳琅姐姐,你可醒了。画珠姐姐要去侍候太后了,大家都在给她道喜呢。”
琳琅神色恍惚,见她滗了药出来,满满一大碗端过来,接过来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背里却有润润的汗意,额发汗湿了,腻在鬓畔,只心里是空落落的。
到了晚上,画珠进来陪她说话,琳琅问她:“东西可都收拾好了?”画珠道:“左右不过就是铺盖与几件衣裳,有什么好收拾的。”眼圈忽地一红:“琳琅,我只舍不得你。”琳琅微笑道:“傻话,去侍候太后当上差,那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造化。”顿了顿又说:“太后她老人家素来慈祥宽厚,你这性子说不定能投她老人家的眼缘。可有一样,在太后面前当差不比别的,你素来率性,贪玩爱笑不打紧,但行事要收敛,老人家都喜欢仁心厚道之人。”画珠低头半晌,方道:“我理会的。”忽道:“将你的帕子给我。”琳琅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从枕下抽了一方帕子交给她。画珠于是将自己的帕子给了她,临别之际,终究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