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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寝殿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站在睡榻旁,隔了烟般轻柔的金黄色纱幔看去,那背影颀长而挺拔,却又因了纱幔反出的光泽显得如同泼墨山水中层叠的青山,宽厚而踏实。
我在看清那身影的同时,脚步停了下来。
金簪上的珍珠珞花“滴答”一声响,他转过身来,隔了幔帐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薄薄的唇角,却是上扬的。
他轻轻朝我一揖,我也回了礼,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去,沈羲遥躺在睡榻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此时已紧紧闭上,胸口均匀而平缓得起伏着,看起来睡得正香。
我掀了幔帐轻轻走进去,他朝我浅浅一笑低声道:“我从回鹘那里带了好酒给皇兄,酒是醇美可后劲极大。方才劝了几次皇兄还是饮了不少。想必现在酒劲上来了,已经睡着了。”
我点点头,解下身上水貂毛的披风轻手轻脚盖在沈羲遥身上,这才回头对羲赫道:“入冬了,夜里凉,酒后最怕着风。”伸手将窗子关严,“既然皇上睡下了,那本宫就回去了。”顿了顿又道:“王爷也早点回府吧,宫里就要下匙了。”
羲赫一笑:“皇兄要我为他画出回鹘地图,完工了就回去。”
我一只手已经撩开了纱幔,回头朝他一笑,又看了看一旁小几上摆着的几样清淡小菜,朝他微微偏了偏头。他朝我粲然一笑,我知道他理解我的意思了。
“小王恭送娘娘。”他的声音低低传来,相较之前在宴席上,多了些轻快。
才到门边,便见守在外面的张德海悄悄探了头朝里面望。这是忌讳,他在宫中多年不会不知。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皇上想是醉了,你晚上好好照顾着。王爷在里面本宫多有不便,先回去了。”
“娘娘放心。”张德海恭敬道。
我便不再理他,搭了蕙菊的手离开。
夜色茫茫,月色如水。虽入了冬,却并不寒冷,反而空气间流动的凉意令人身心清朗。我心中一动,便朝御花园走去。
蕙菊在前面掌灯,不由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我笑了笑:“想去烟波亭坐坐。”
仿佛时光倒流般,又回到那个夜晚,我在皎皎月色中看到了他,长身而立,清俊明朗。那时,他是我在闺中所认为的世间男子的极致,是我以为的那天宫中的神祗,也被人间美景吸引,下了凡尘。
如今看来,那终不过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了。
此时我半倚在烟波亭里,看着一池碧水在月色下如脉脉水银流动,有珍珠般润泽细致的波光在眉间轻荡,好似心底漾漾的回忆,婉转而隐涩。
一人枯坐了半晌,惠菊和小喜子被夜间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我也感到层层的凉意,是由心底而生。
其实,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我该是想到幸福的部分的。可不知为何,坐在这空旷的亭中,人真正静下来,脑海中一一浮现的,竟是在尘埃里的那段岁月,当中最清晰的是杏花春馆的夜晚。那种发自深心的厌恶与悲凉一直啃噬着我,每每想起,心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割去最柔软的部分,我只有用所剩无几的意志强做笑脸,试图去遗忘。哪怕之后金尊玉贵的生活再甜美,那耻辱的一夜我却终身难忘。
可是,如果不去曲意逢迎沈羲遥,今日的我也许还在那金丝笼般的养心殿夹室中,什么都不是,永远无法报恩,以及报仇。
丽妃,那张明媚如六月骄阳的脸庞在眼前掠过,她永远得意而骄傲的笑容挂在面上,仿佛她从未失宠,从未离开过金碧辉煌的星辉宫。我无法想象她离去时的样子,背负着家族的罪过,以及强加在她身上的私通的罪名,一定是哀怨且憎恨的吧。难道,这也是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魇中纠缠不去的原因?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天愈发沉下来,漫天星光灿烂。蕙菊手中的宫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我在抬头的一瞬,那璀璨的星辰如梦似幻,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旋即便有些懊悔没有带萧,不然和着这样美的星空吹一曲,应该能找回几分当年那个良善无害的凌雪薇吧。
正在遗憾着,远远有依稀的笛音轻轻袅袅传来,如仙乐般缭绕不散。曲调的旋律那般熟悉,我细细听着,不由便笑起来,又跟着轻声哼唱出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白:《七古,把酒问月》)
曲声散了,我站直了身子,看着九曲长廊中一团孤单的灯火渐行渐近。蕙菊小心看我一眼,要拿出火石要点燃灯笼,我摆了摆手。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影带着孤灯走近了。
他依旧穿着紫金窄身螭云纹的箭袖衣袍,不持灯的手上握了一只玉笛,看到站在一旁的惠菊时一愣,目光如火炬般投进亭中,人却站在原地,不停翻转着那只玉笛。
“王爷今夜不回府么?”我的目光紧紧定在他身上,生怕下一秒他就会不见,这只是我的一个梦罢了。
“皇兄交待的事做完了,不想宫门已经下匙,便过去海晏堂住一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突然添了几分欢喜与柔和:“今夜月色正好,想着烟波亭里看倒影是最美的。不想遇到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真是巧呢。”
他点点头:“是啊,真巧。”
说罢两人便不再交谈,他静静站在原地,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一般萧萧肃肃。我转过脸去,看远处明亮的烛光,那是栖凤台上彻夜不熄的巨烛,照得远处水面显出淡淡金光。
“边漠凶险,我那时要你按兵不动实在是为难你了。”我起了身走到亭边轻声道。
羲赫一愣,迅速看了看惠菊与小喜子。我见他如此谨慎便道:“不妨事,那些信都是由他们悄悄送出去的。”
羲赫点了点头,下意识般四下望了望,上前一步走进亭中,淡然一笑道:“你如此说可就见外了。”那口气里的宠溺在不由自主中淡淡流露出来。
我微微偏了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没要你那样做,恐怕初秋就能回来了吧。”
羲赫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以为狄修国能那般轻易逃了?若不是这个哪有留下的理由,而且谁知道皇上还要我去哪里。”
我诧异地看他:“难道是你故意放了他?”
羲赫轻松笑道:“他自然不知是我故意的,也不知随行中有我的人,所以一举一动我都十分清楚。至于什么时候抓住他,什么时候回来,自然得看你了。”
“看我?”我不由疑惑道。
羲赫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如今回来,不是最好的么?”
我一愣:“你是说,你是专挑了此时?”
羲赫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一双明目投在我身上,那眼波清和,带了万般柔情。我心中突然如明镜般,之后便是满心激荡。有甜,更多的,是酸。
他此时回来,就如同那澄城的祥瑞一般,为轩儿的出生添了吉祥,再加上他是中宫所出,对未来将十分有利。轩儿的“利”,便是我的“利”啊。
“辛苦你了,在蛮荒之地委屈了那样久。”我鼻尖微酸,声音也有轻轻的颤抖。
“没什么,正好有时间与百姓接触,教给他们民俗和文化,也融通了货币。如今,百姓们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排斥大羲,而是接纳了我们。”羲赫负手而立,娓娓道。
我抹了抹眼角:“你虽这样说,但我知道,移风易俗是很难的。”
羲赫笑了笑不再说这个话题,他在袖中摸索了下,取出一样东西来。
“这个送给你。”他递到我面前,温柔地笑着。
我接过,是一对古朴的三联吊珠耳环,呈月牙白色,有润泽的光。
“回鹘人崇拜狼,认为与狼有关的都能护身,这耳环便是狼牙制成。”羲赫解释道。
我朝他柔柔一笑,取下赤金牡丹耳环,将这一对狼牙耳环戴上,末了看着他:“可有回鹘女子之感?”
羲赫朗声笑起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见他这样开怀,那笑容是真心的欢喜,泪就掉了下来。
羲赫敛去笑意,欲上前却止住了。我见他退到亭外,满眼不舍与不甘,却仿佛也只有离我远一点才能抑制心底的欲念。
我又何尝不是呢?
裙上轻纱与他的袍子在风中飘摆,仿佛一颗心,没有依托。
“皇上待你可好?”沉默了半晌他又开了口,不等我说话又自语道:“想来定是好的,今日宴席上??”
他没有说完,我接口道:“皇上待我??还是不错的??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人伤到了。”
羲赫点点头,“如今我回来了,怕皇上对之前的事还心存芥蒂。你要万事谨慎。”
我“嗯”了一声,“夜里风凉,你快回去吧。”
他已走到廊上,又回了头叮嘱道:“后宫险恶,万事小心。”
我摸着耳上的耳环,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