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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在了长江两岸上。
无边的黑暗,像是死神的黑色巨大斗篷,笼罩在了九江,笼罩在了九江城外左良玉的帅府行辕上空。
往日里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的帅府,骤然间变得如同一座山间古墓一般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大小房屋内,平日里照如白昼的灯火,此时也变得如同坟地里的点点鬼火一般稀少,诡异。
白天的大败,让所有帅府内的人们都心中惴惴不安。
左梦庚瞪着一双杀人的眼睛,瞳孔里满是血丝,恶狠狠的瞪着眼前派去抓人的亲兵头目。
“柳麻子就这么逃了?你们就没抓到他?”
“大少帅,我们去他的住处查了,那里的几个女人还有老妈子仆人说,他回来之后,草草的收了一下东西,说说是晚上要和几位将军一起打牌赌钱,把值钱的金银都卷了走。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我们也派人去他说的那几个将军营中查了,一旦有消息,立刻抓人。”
“活要见人,死,老子也要在他尸首上砍三刀!要不是他满嘴胡说八道,大帅还不会有事!”左梦庚拔出腰间宝剑,用力的斩在了院子里那棵枫树上,树干被宝剑砍进去了三分之一,巨大的冲击力,让枝繁叶茂的树冠,摇动了几下。
他急于抓到柳敬亭的目的,就是要为白天的大败,为左良玉眼下的状态找到一个替罪羊。
他瞪着一双眼睛向四外望去,往日里连绵数十里仿若星河的营寨灯火,如今寥若晨星。黑暗所笼罩的野地里,不时的会从某个角落里爆发出一阵激烈而又短促的铳炮声和喊杀声,那是南粤军那群不知道疲劳不知道休息的蛮子们,趁着夜色在趁火打劫,收拾各处散落的营寨、剿灭散兵。
就在日落时分,他左梦庚就看到,大队的左军俘虏和投降的外营士兵被成群结队的监押到岸边,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之外,别无长物,拳打脚踢的被押到江边码头上,像塞鸡崽子一样,塞进船舱之中。
如果换成别的军队,左军的这些被俘官兵,少不得就是再换一个旗号,继续从事战场上讨生活的生涯,不管旗号上写得是李自成的大顺,张献忠的大西,还是刘良佐黄得功等人的大明。但是,他们遇到的是南粤军,所以,他们的命运只有一个。
也曾经经手过人口贸易的左梦庚清楚,这些人,将会被押解到上海等地,短暂停留之后,海运到南中去,从事采矿、冶炼、伐木等需要巨大的劳动力消耗行业当中。几年下来,一条精壮汉子往往就被活活累死。
俘虏行军队伍旁,也有几个企图反抗或者是打算逃跑被抓回来的。监押他们的大多数是跟随着施琅横扫辽东半岛的水师陆营老兵。对于这些人这些事,有着很好的处理经验。一不捆二不骂,只管将这些人手脚砍去,将他们丢在行军队伍旁边的空地上,任凭着他们在那里翻滚哀嚎,鲜血流尽后死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向不把别人的生命当回事的左军官兵,看到了对方比自己更加凶狠,当即便老实了许多。他们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些人,可是以数千之众横扫辽东,斩杀的辽贼首级几乎是自己兵力的倍数,更是俘虏了数万辽东反贼,押回辽西。沿途用试图反抗逃走的辽贼身体铺路、垫坑来让辎重车辆通过的狠角色!于是,数万被俘、投降的官兵,没有一个敢多说一个字,只管乖乖的在数百名南粤军官兵的看押之下,缓缓的向前蠕动,被赶到江边,塞进船舱之中,到未知的前途中去赌一下自己的命运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来自于白天的大败。
南粤军的进攻,在左良玉眼里,似乎并无什么特别新奇的花样,相反,反而有些笨拙。登岸之后,各部分出一部兵马来,率领着民夫,在潮湿泥泞的江边铺设稻草,稻草上搭上从四处征集来的木板,让大炮可以顺利通过。
之后,在大炮火力的掩护之下,各部轮番对左军进行进攻。只不过,这种进攻方式,就像是一个胃口极好的人,上了饭桌后,面对着一个烤得肥油滴落的肘子,并不是上来就一通乱啃,而是手中拿着一柄锋利的小刀,不时的看好位置,从上面切割下一块肥肉来放到嘴里咀嚼。
在炮火的掩护下,一队队的南粤军排着整齐的队伍,肩头背着火铳列队走到了左军的阵型前。以左良玉对自己军队的而了解,军中不乏个人技艺精熟的骁勇敢战之士,也不乏以杀人放火为乐事的魔头,但是,让他们把一片人烟稠密的繁华富庶之地变成一片白地容易,让他们也排成这样的队伍去进攻,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
他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候在辽东见过的浙江兵,那支由戚爷爷一手打造出来的精兵,最后的一点血脉,就消失在了辽东。
阵前的左军军官们正在大声咆哮,准备督促手下的弓箭手们和火铳手对着如山如林般缓缓压了上来的南粤军再次施放。却听南粤军军队伍当中先是一阵悠扬的铜号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短促的哨音在队伍的各个地方此起彼伏。
哨音刚刚停息,那边南粤军士兵纷纷取下肩头的火铳,随着火铳声响起,一波逃跑的左军官兵被打得翻滚在地。
“手榴弹,上去!投弹!”
第一轮射击后,前列火铳兵原地停下装填弹药,从他们队列间隙当中,数十个身高臂长的汉子,鱼跃而出,快步上前,将胸前竹筐中的马尾手榴弹取在手中,取出后面的马尾,拎在手中仿佛是投掷骨朵一样,在头顶画了个半圆,便黑乎乎的几十个马尾手榴弹越过了两军之间那几十步的空白地带。
“快跑!南蛮子的震天雷!又来了!”
左军不知道马尾手榴弹的正式名称,只是觉得这东西用起来和天雷相仿,声音巨大,而且威力惊人,一颗手榴弹在身边炸开,少不得有几个左军官兵死伤。
“轰!轰轰!”
一阵巨响在左军队伍中响起,巨大的声浪震得人们耳朵里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人们只有一个想法,向后,跑!但是,当他转身打算逃走的时候,脚下却是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是营中的游击大人,被炸开的弹壳破片打飞了头盔,捎带着削去了半个天灵盖,血水和脑浆洒了一地,红的、白的,兀自在那里冒着热气。他身边的几个家丁亲兵,枉自披了上好的镶满了铜钉的皮甲、铁甲,被手榴弹的破片打得个个头上脸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在地上翻滚嚎叫,凄厉的惨叫声,让听惯了别人的惨叫呻吟的左军官兵们个个都是不寒而栗。
紧接着,又有一波黑乎乎的手榴弹投了过来,这一次,不等它们落地炸开,人们便蜂拥着,推搡着,叫骂着,向着不远处左梦庚的中军大阵奔跑而去。帅旗,就是他们的目标,在他们的意识里,帅旗周围都是强将精锐,自然能够打得过冲杀上来的南粤军。
于是,数千左军内营官兵,便被千余名警备十二旅的官兵,用铳刺和手榴弹像驱赶着鸭子群一样,冲向左梦庚的大阵。
远处的高坡上,左良玉手执单筒望远镜,将这一幕清清楚楚的收入了眼底。“柳先生,你在南京这么久,对南军各部的情形自然熟悉的紧。你来看看,眼下这伙凶狠坚韧,把咱们的兵像狼赶羊群一样,驱赶着他们来冲击梦庚大阵的人,是李守汉手下的精锐不是?”
柳敬亭喘息未定就听到了左良玉的问题,却又不敢造次。只得遥遥的眺望战场。可怜他一个吃开口饭的说书艺人,平日里讲说战场时那是精彩纷呈,口若莲花,滔滔不绝,但是,当真让他到战场上看看血肉横飞,人命如同草芥一般的景象,早就吓得他手脚冰凉了。
“那远远追杀我军内营的兵马,可是李守汉本部的精锐?”左良玉有些愠怒了,柳敬亭半晌不回答他的问话。
“大帅!可是要听属下说实话吗?”柳敬亭略略沉吟了片刻,先问了左良玉这么一句。
“战场上,生死就在一瞬间,哪个有空闲听你说假话来哄老子?!”
“大帅!属下从旗号和他们的队形、进攻速度上看,判断他们应该还不是李守汉手下最精锐的部队,甚至连精锐都算不上。只是李守汉在京师被李闯窃据之后在南中各处扩军组建的警备旅之一。这些部队,以各处州县的常备兵和各镇军官为骨干组建,以大批接受过至少为期三年,每年一月以上的军事训练的良家子弟为兵员组成。在南军当中,算是人数最多的一部分。据闻梁国公,哦,李守汉在军中有话,哪个部队打得好,便从警备旅升级为镇,成为常备兵马。反之,打得不好的部队,就算是他身边的额近卫旅,也一样会被降级成为动员兵!甚至下去屯田!”
“哼!故作玄虚!”嘴上这么说,脸上,左良玉的神情可没有那么轻松,他感觉到自己两边的太阳穴,仿佛有一柄大锤在不断的敲打,让他头疼不止。
“咱们稍稍往后一点,也好给梦庚腾出厮杀的场地来,免得碍了他的手脚,让他施展不开!”
但是,左良玉稍稍往后退了二里地,刚刚立定了帅旗,还不曾整顿好队列,前面的战事又有了变化。
战场的左翼,左军的悍将王允成,被头上缠着白布的两千余人,轮番攻击,抵挡不住,渐渐败下阵来。
“那群头上缠着白布,奔跑如飞,旗帜上绣着玄武图案的,可是李守汉的麾下精锐?”左良玉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眼前似乎有些景象不清楚,人和马的轮廓都出现了虚幻的光边,他用力的闭上了眼睛,试图将那些虚幻的光边驱除出去,让视线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王允成,你平日里自吹自擂的,说自己是什么许褚,李逵般的悍勇,怎么几万人马被人家几千人给赶了下来?!”
睁开眼睛,还不曾看清眼前的情景,耳边却听到了帅府行辕中军忿忿的骂声。果然,左军内营的左翼,王允成的帅旗开始移动,而且移动速度十分快。帅旗周围,吵闹嘈杂,一看就是兵败如山倒的样子。只不过,王允成长了一个心眼,不曾向左良玉这个方向靠拢,而是向着九江城方向狂奔而去。他已经看清楚了整个战场的兵力部署,若是沿江逃跑,那就是把自己的脑袋和兵马往南粤军的炮口铳刺上送。与其说那样,还不如掉头向南逃,往赣北腹地逃走。横竖这几年赣北也是比较风调雨顺,不愁粮草筹集不到。
施琅也是个得理不饶人,趁你病要你命的家伙,见王允成掉头南窜,立刻挥军掩杀。以两个水师陆营大营的兵力轮番在王允成败军队伍后面尾击、侧击,超越追击。不停的在败军队伍上切割下一坨一坨的肥肉,同时,驱赶着王允成的部队,让他们连自家的营寨都不敢进入,便仓皇南窜。而由施琅亲自率领的另外两个水师大营的兵马,则是迅速从左翼投入对左良玉军队的进攻。这一下,战场的态势越发的对左良玉不利了。
“大帅!从我们左翼冲过来的,是梁国公的女婿施琅统领的水师陆营兵马!咱们的兵,提起施琅来都恨得牙根痒痒,但是,又拿他赌咒发誓!原因嘛,大帅明见万里!”
“他们为何头缠白布,而不带头盔?”
“大帅,属下在南京时,曾听闻南军之中有这样的规矩,凡是上了战场能打的队伍,都有一个标识,那就是无论是官是兵,一律都是和尚头。而且,施琅此人,用兵剽捷悍狭。水师陆营的兵马,又是在水面上要跳帮同对方水师争夺舰船,又要在陆地上攻取敌军炮台营垒,所以,他们营中口号便是‘有进无退’。所以,一旦上了战场,他们便用白布包裹头颅,表示自己这一战已经把自己当成死人了。死了,就用头上的白布包裹尸体。同时,这白布包头,也是他们在混乱之中联络识别敌我的重要标志。”
“疯子!一群疯子!身为郡马的身份,还如此疯狂!”有人在望远镜里发现了施琅的认旗,立刻指给左良玉看。镜头里,施琅上身赤膊,一手举着马刀,一手擎着短火铳,在周围数十个亲兵的护卫之下,往来搏杀,当者无不披靡。
“水师陆营的兵,要么是广东福建沿海的渔民船户,出身于郑芝龙的海盗之中,要么就是南中各处沿海地带的夷人,此辈出没风波如履平地,视生死如归途。自从成军以来,便是在辽东半岛那种情形之下,也不曾打了一次败仗。”柳敬亭大概是说书人的职业病犯了,看着战场上那副壮观的景象,数十万人厮杀在一处,江水正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鲜血令江水“为之赤。”、死尸堵塞了河道,令江水“为之不流。”
柳敬亭只管自己说得口沫横飞,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左良玉身边的亲兵么,一个个那几乎能够立刻把他撕成碎片丢到江里喂鱼的神情。如果不是现在左良玉关心战局顾不上他的言辞,只怕柳敬亭的身躯早就和他的脸一样,千疮百孔了。
突然间,便在左军的正面,山崩地裂一般,南粤军的阵列里齐声发喊,仿佛江水决堤一样,骤然之间,千百万人向着左良玉军的正面,左梦庚的本阵猛扑过来。
“麻子!快看看!怎么回事?!”情急之下,左良玉也顾不得做出平日里那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了。他急切切的称呼起柳敬亭在军中的外号“柳麻子”来了。
“大帅!不好了!那是梁国公把他的最精锐的近卫旅,拿来攻打大少帅的本阵了!”刚刚从望远镜里看到一个个营方阵队列前飘荡着的军旗,柳敬亭的双手就像是被火焰烫着了一般,几乎把望远镜掉到了地上。
“大帅!这可比警备旅、比水师陆营还要能打,还要难缠数倍的队伍!”左良玉身边的人也是有见识的,他们也清楚,既然叫近卫旅,那么大体上就相当于梁国公的家丁、亲兵队伍了。以南粤军的整体战斗力来说,警备旅这种构成军队战斗力基础的部队,都能打得左梦庚步步后退,何况是全军战斗力的核心了!
“大帅!你看!那是李家大小姐的旗号!怪不得这些南军疯了也似的冲锋而来!”柳敬亭从远处的旗帜丛中看到了李华梅的风雪寒梅旗!这面旗帜,曾经出现在了塔山,让此时在北京的多尔衮每每午夜梦回之间,搂着大玉儿也不禁中夜惊呼,噩梦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