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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黄昏时分,五月初夏的风温暖怡人。一轮红日远远坠在平原的边缘。甲船上茶香袅袅。如果不看四周挎刀而立的番子,警惕肃立的几位大档头。林一川穆澜坐在谭诚对面,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正在品茗叙旧。
“你们出京早。大概不晓得京城已变了天。皇上借着端午衙门沐休,什刹海节庆竞舸,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同时行动,将许氏一脉的官员都请进了诏狱。头一个请去的人就是太后的亲兄,皇上的亲舅舅许德昭。”谭诚慢条斯理地说着京中之事,“可叹许德昭还是昂着头甩着袍袖去的。估计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弄死去抓他的镇国将军。太后也亲眼瞧见了,当时还想钓出穆胭脂来,忍着没有发作。估计回宫后会雷霆大怒质问皇帝。”
穆澜顿时笑了。
谭诚温和地看着她笑:“如了你的意。是该高兴。也是许德昭太过嚣张。总以为太后尚在,皇帝外甥不敢拿他怎么样。他也是有拥立之功的。”
他轻叹道:“皇上既然动了手,就不会虎头蛇尾收场。许德昭死定了。”
林一川开口道:“您和许德昭不是一条船上的么?督主就没有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悲?”
“咱家一脉的官员,皇上没有动。咱家也篡权,皇上为何不动投靠咱家的官员呢?”谭诚温和地为二人解惑,“当初太祖爷成立东缉事厂,任命司礼监大太监兼任东厂督主。东厂行监督百官之职。最大的作用是牵制锦衣卫。皇上用锦衣卫将许德昭一脉的官员一网打尽,灭了东厂,锦衣卫会一家独大。皇上不会这样做的。最多,削了咱家,换一个他信任的太监。谁又保证多年之后,那位新任督主不会比咱家更恋权?”
“不管怎样。皇上都不会让你再在督主这个位置上呆了。”林一川说得更狠,“您不离京,或许皇帝一时半会儿还动不得你。离开京城,东厂督主就该换人做了。你和许德昭走私违禁品,与鞑子做生意的事证据确凿。在下亲自把这条线挖出来的。”
“咱家不担心。有把柄被皇上捏着。他用咱家岂非更放心?”谭诚不置可否。
如果皇帝这次真要杀他,他也不可能带着东厂大档头和这么多番子调战船追上他们了。谭诚怜悯地看着林一川道:“咱家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恨东厂逼迫你爹,恨上了咱家。没有用的。皇上不会撤了东厂。目前也不会杀咱家。如果回到京城,皇上自会将罪证摆在咱家面前。让咱家服软交权,从此老实做他的奴才。”
“督主其实是想说,能追上咱们,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或许是与无涯相处的时间多一些,穆澜猜到了谭诚话中的真实意图。
“还伤心吗?”谭诚反问道。
这句反问让林一川也转过脸看向穆澜。
那双清亮的眼眸中透出对林一川的无限歉意,穆澜低低说道:“我还是拖累了你。”
“我说过,我不怕被你拖累。”林一川斩金截铁地回道,“若是怕了,我也不会去救你。”话是这样说,他的心却浮起淡淡的悲伤。他已经把衣带诏当面烧了。他为何还不肯放过穆澜呢?
“林一川。你若闯法场劫走穆澜也就罢了。你怎么就能让京城乱了呢?”谭诚轻叹。
两人同时怔住。都以为无涯不肯放过的是穆澜,没想到却是林一川。
林一川大笑起来,眉眼中透着无限欢喜:“你瞧,原来是我拖累了你。”
穆澜也笑,放在桌下的手中已多出一柄匕首。林一川让京城大乱。他的能力让无涯忌惮。无涯不会让林一川活了。她突然很庆幸。林一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然,他得多伤心。
“咱家也很好奇。这可不是能用银子就能办到的事。”
好奇的不止你。林一川朝下面的河滩望去。雁行和燕生在番子的虎视眈眈下坐着。他含情脉脉地望着穆澜:“我很听你的话,凡事留一线,握着的底牌没有提前翻开。不然咱们怎么能坐在这里喝着今年新贡的明前春茶呢。”
本就想好要博命了,穆澜配合地嗔道:“什么叫听我的话?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底牌。”
夕阳已经沉下了地平线。暮色呼啦啦地从江南淹过来。船上的灯一盏盏亮了。照得下面的江水摇曳生姿。
谭诚的眼神渐冷。他不再说话,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开来。
林一川璨然一笑:“还记得那天一川去东厂投靠督主。你说,没有林家基业支撑。我林一川不过只是个有经商天份的人才。天下人才何其之多,心甘情愿做督主的狗。为何要一定要用我。”
谭诚记性不差,接口说道:“你答我说,不是每个人才的爹都是林家大老爷。”
林一川深深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天底下只有一个林,一川。”
突然之间,谭诚似想到了什么,眉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哪一川?”
林一川捏着茶盏把玩着,轻声说道:“一川运河水。一川珠江水。”
一条运河沟通南北。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财富。
一条珠江河连通大海。舶来之物一船赚十船的金银。
谭诚倒吸口凉气。
穆澜的心卟咚直跳。林一川的是底牌是漕运!
一天时间。大运河数座水闸同时出事,竟无一条货船抵达京城。只有能掌控漕运的人,才能办到。
两人瞬间明白了京城大乱的原因。皇帝在这节骨眼上放谭诚,让他带兵追赶两人的原因。
“天底下只有一个林一川啊。”谭诚重新打量着林一川,啧啧赞叹,“没想到没想到!能让咱家如此意外!”
林一川嘴角动了动,浮起浅浅悲伤:“家父那一年为我取名一川。”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真多。”谭诚似想到了什么,心情又低落下去。他明白林一川话里的意思。
抱养他那一年,林大老爷坐上了漕帮头一把交椅。林家才是大运河漕运的真正霸主。南北十六行,没有漕运支撑,成不了大商行。林家的豪富不在于南北贩货,更不是田庄出产,店铺上的买卖,而是来自漕运。
而漕运却是和林家生意单独分开的。所以林二老爷只晓得林家的南北十六家商行,眼中只有林家的田庄地产,只有满街的店铺。
林一川脸色一变,将茶盏摔到了地上,轻蔑地说道:“谭公公可瞧得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
见惯了林一川打情骂俏,乍见他一身睥睨天下的嚣张样,穆澜还真不习惯。她起身站在林一川身边,突然有种狐假虎威的荒谬感:“这可是运河!漕帮的地盘!你以为我们随便找条路逃跑?”
远远看到林一川起身摔盏,燕声不声不响地从怀里拿出只竹管,吹燃了火折子,嗖地一声,烟火从竹筒中弹射而出,在被暮色染透的空中绚丽绽开。
雁行懒洋洋地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想起京中自家老爹还在辛苦为皇帝斗倒谭诚卖命,一时有些意兴阑珊:“真不想回去啊。”
站在四周的东厂大档头和番子们哗地亮出了武器。谭诚摆了摆手:“林一川,你这是想造反?”
“东厂换个人当督主,还是东厂。漕帮换个人当老大,还是漕帮。朝廷上百年来换了几个皇帝,大运河还是大运河。河在漕帮在。”林一川低头看向谭诚,“督主解了惑,可以回京复命了。告诉皇帝,我不想造反。那把椅子我不稀罕。我在意的,他以后也甭打主意。”
穆澜睫毛颤了颤,情不自禁地去看林一川腰间的荷包。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说话间,远处的江面上燃起了片片灯火。像两条带子横亘在江面之上。
谭诚知道,每一盏灯下都有一条船。目光所及,这上下几十里的江面都被漕帮的船封锁了。东厂的人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旦开战,东厂这艘楼盘战舰真不够看的。
一叶轻舟从黑暗的江面上出现,顺流而下,顷刻间驶近了东厂的楼船。
“告辞。”看到轻舟上摇曳的灯笼,林一川朝谭诚抱了抱拳,拉着穆澜朝江面跳了下去。
燕声和雁行一看,朝着江边飞奔而去。
接上四人,撑舟人用力一点长篙,小舟瞬间顺水而下。
谭诚望着小舟远去,眉毛急剧地抖动着,突然开口道:“回京城去。告诉皇上,再为东厂另择一位督主吧。”
几位大档头面面相觑,不明白谭诚的意思。
谭诚的身影从楼船上飞跃而下,手轻抽腰带,一柄寒光闪烁的软剑出现在手中。他一跃数丈,将要落在水面上时,手中软剑顺水一撩,身体轻盈如水鸟一般再次跃起。
“督主!”楼船上几位大档头看得目瞪口呆,同时惊呼出声。
曹飞鸠与梁信鸥不约而同跳上了东厂楼船的备用小艇,划着船追了过去。
不过几个起落,谭诚就靠近了小舟,手中的剑撩起一片寒光刺向船上的林穆二人。
他人在空中,人随剑至。这一剑太过凌厉,空气中传来嗖嗖的剑气之声。穆澜和林一川几乎同时从船上跃起朝他击去。两人一左一右,谭诚的剑气虽笼罩住两人,最终也只能刺中一人。
林一川想都没想,一掌拍向穆澜。
穆澜心里清楚,林一川是想将自己推开。而她心里更清楚,谭诚若要杀她,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只能说明,谭诚要刺的人定是林一川。
“啪!”
脆响声后,林一川吃惊地发现穆澜竟在空中翻了个身,手掌与自己的手掌相击。一推之下,穆澜反而被他推向了谭诚。
“穆澜!”林一川眼睁睁看着谭诚的剑刺向了穆澜的后背,心悸地大喊出声,血直涌上了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她那样贪财惜命的人……林一川嘴唇嚅嗫着,卟咚摔坐在船上。
穆澜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一剑刺穿她的身体。
刹那间,一片水哗啦扑向了谭诚。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根竹篙。剑嗤地刺进了竹篙,轻轻一搅,竹子刷刷分裂。
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楚,穆澜惊奇地睁开眼睛,看到林一川放大的脸,咚地摔进了他怀里。
林一川用力搂紧了她,手在她后背摸索着:“刺中你哪儿了?刺到哪儿了?”
穆澜抖臂甩开了他:“乱摸什么?”说着回过了头。
江面上横着一根竹篙,头戴斗笠的撑船人与谭诚站在竹篙上正打得激烈。江水托着竹篙起伏不定,而撑船人与谭诚却如同站在平地之上,来往自如。
太熟悉的感觉让穆澜低呼出声:“娘!”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那一剑刺来时,穆胭脂还是出手救了她。一股热血涌上穆澜心头,她噌地站了起来,握紧了匕首,只等着趁空就去帮穆胭脂。
大概是谭诚的举动让东厂的人坐不住了,一叶小艇载着曹飞鸠和梁信鸥驶了过来。
雁行突然喊了声:“跳船!”
他扯着燕声往水里跳了下去。
黑暗中,东厂的楼船上一团火光闪了闪。
林一川暗骂了声,见穆澜目不转睛地睁着竹篙上的两人,用力扑了过去,抱着她跳下了船。
轰的一声,炮弹落在了小舟旁边,炸起数丈高的巨浪,直接将小船掀翻。
浪花落在水面,哗啦啦的水声不绝。浪头过后,江面上只见小舟晃晃悠悠顺水而下,再没见着林一川穆澜四人的身影。
而竹篙之上,谭诚与撑船人的打斗仍在继续。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林一川等人的生死下落,他的眼中只有面前的撑船人。
一剑刺过,撑船人戴的斗笠被剑气搅得粉碎,一络长发散落下来。她抬起脸,与谭诚平静地对峙着。
“十九年了,师妹似乎变了许多。”谭诚右手持剑点着江面,目光落在撑舟人脸上。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灿若朝阳的红衣少女。眼前的穆胭脂,不,他所熟悉的陈丹沐已经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妇人了。
穆胭脂用的也是剑,与谭诚一模一样的软剑。她盯着谭诚,语气怨毒之极:“十九年了,所幸你保养得极好,除了白掉几根头发,没有丝毫变化。”
谭诚微微笑道:“师妹这是庆幸我保养得很好,杀起来心头更痛快吗?自去年珍珑出现,只杀我东厂之人时,我便猜测着,期待着与师妹相逢。”
“谭青城!”穆胭脂叫出了他入宫前的名字,剑遥遥指向他,“我原想杀尽东厂所有人,再来寻你。寻你问一句,为何在十九年前故意将我引至先帝面前,故意让我姐姐误会于我!寻你问一句,为何要帮着许氏害死我姐姐,害死我陈家满门!”
曹飞鸠和梁信鸥的船已接近了两人。江风烈烈,让两人将谭诚和穆胭脂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明白了督主为何说那番话独身追来,两人不再上前。只操着舟,停在了不远处的江面上。
“师傅门下大都是寒门子弟。突然飞来了一只金凤凰。陈家的二小姐,皇后的亲妹妹。家世好,容貌好,天分高。你是天之宠儿。门中师兄弟爱慕你者甚众。我也不例外。与你说话都会脸红。当年我与你一般年纪,十三岁的少年表达爱慕之心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苦练,想博你青眼。每次与你比试,都是爱慕你的少年能接近你的时侯。我怕伤着你,因此被你所伤。”谭诚淡淡说道,声音陡然尖利,“你伤的却是我的命根!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几包药材就理直气壮觉得我该原谅你?你可知道从此我成了门中被师兄弟们嘲笑的人,再也抬不起头来!谭家因我而绝后!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身份高贵,而我只是个孤儿吗?我就不能找你报仇?”
“你找我啊!你为什么不找我!理直气壮地和我比试,有本事你斩断我的手脚,我绝无二话!”穆胭脂厉声喝道,“你却曲意奉承,让我心怀愧疚。告诉我姐姐,你是我的小师弟,宫中生活不易,请她多照拂于你。若非如此你怎能从寻常小太监调至乾清宫?我姐姐又怎能轻信你的话,误会先帝要纳我入宫为妃!”
“呵呵呵呵!”谭诚尖利地笑了起来,“不这样,我怎么能看着你坠下云端呢?我与许氏联手让你的家族从这世间烟消云散,我却一直没有认真寻过你。我知道,等待的时间越长,你品尝的痛苦越多。十九年了,看着你那灿若骄阳的容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真的很高兴!”
“受死!”穆胭脂脚尖一点竹篙,软剑抖得笔直朝谭诚刺了过去。
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洒下一江清辉。两团银光在江中缠斗,令曹飞鸠和梁信鸥眼花缭乱。两人互递了个眼神,悄悄靠了过去。
正值穆胭脂背对的时机,曹飞鸠突然跃起,各持武器扑向了穆胭脂。
穆胭脂偏头避开了曹飞鸠的刀。谭诚却从曹飞鸠身后出现,手中的剑刺进了她的腹部。她用力握住了那把剑,腕间银丝抖出,像毒蛇吐信刺向谭诚。
那点银光在谭诚眼中闪烁,近得他将将抓住了曹飞鸠的脚,将他扯到了面前。
曹飞鸠喉间一点凉意传来。那根银丝刺进了他的咽喉,穿透而出刺进了谭诚的胸。
三人奇异地串在了一起。穆胭脂微张了张唇:“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没去杀太后吗?”
谭诚一点点拔出胸口的银丝:“养了十年,还是心软了?”
一抹笑容从穆胭脂脸上浮现:“我姐姐有儿子。我陈家有……后!你终会死的。”她咯咯笑着,突然气绝。
谭诚用力一摔,曹飞鸠和穆胭脂卟咚掉进了水里。
脚下的竹篙失去了平衡,谭诚用力跃起,刚好落在梁信鸥撑来的小船上。
“督主!”梁信鸥扔了船浆,上前扶起了他。
“卟!”地一声。谭诚吐出了一口黑血。他无力地瘫倒在船上,呵呵笑了起来:“陈丹沐,你终于死在我手里了!你终还是打不过我!陈皇后有儿子,我会找到他杀了他!”
“督主,属下看看你的伤!”梁信鸥伸手去解谭诚的衣襟。
谭诚仍在笑:“我的伤无事。阿弈,阿弈用的毒好烈!”
解开他的衣襟,梁信鸥看到他胸口一点鲜血涌出,被谭弈刺伤处流出的却是黑色的血。他摸着伤口,眼神突然一变,手掌重重地击了下去。
一股血从谭诚嘴里喷射而出。他抓住了梁信鸥的手,鹰隼般的眼睛直勾色地盯着他。
“我一直是二小姐的人。珍珑局中埋在您身边的一枚棋子。”梁信鸥轻松摆脱他的手,退到了两步开外,“您报复二小姐也就罢了。为何不放过一个陈家的姻亲?苏州蒋家,松江梁家。都割了您的命根子吗?天理循环,二小姐没能手刃了你。你的命终由我取了去。”
“是谁?他是谁?!”谭诚嘶声叫了起来。
梁信鸥望向黑暗中滔滔远去的大运河,轻声说道:“灵光寺中梅于氏临终前画了一个血十字。陈瀚方临死前说,不是梅字的起笔。不是梅字,自然是林字。他不是告诉您了?他对那把椅子不感兴趣。”
林大老爷捡来的孩子。
“一川啊。”谭诚最后轻吐出三个字,没了生气。
梁信鸥替他整理好衣襟,轻叹一声,划着浆驶回岸边的楼船。
这局珍珑已经下完了所有的棋。他仍然是东厂的大档头,只是不知道下一位东厂督主会是谁了。